“华榕敬上。”
字字恳切,落笔小心,所求的是家人平安。
他早就知道了有这一天,那天他说的话,真假掺半,最后,仍是只能对妻女道一句抱歉。
华榕这个人,好可惜。
如果当年有人拉他一把,会不会事情没有那么糟?
一个为了理想不择手段的疯子……沈穆只觉此人可悲可叹,可惜终究没有办法救他。
沈穆坐在马车一角,顾晦看不清沈穆的脸色,只能注意到他起伏不定的胸膛。
沈穆正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可是眼睛却不受他的控制,酸涩异常。
他自认不是什么很容易大发善心的人,可是华榕的下场,还有那日大殿上,那位皇帝冰冷审视却又毫不在意人命的样子,让他很是不舒服。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
沈穆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一声。
可悲可叹,可悲可叹。
他这个既得利益者,还不是一样踩着华榕的尸骨走上来,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车门恰在此时被重重敲响,红袖拉开车门,长风满脸的惊慌遮掩不住。
沈穆心一跳,手指蜷缩,顾晦低着头拢住沈穆冰冷的手。
长风紧绷着脸:“先生,香芸,香芸她……上吊自尽了!”
红袖骇得捂住了嘴巴,眼泪顿时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想起了年年,忙问道:“年年呢?”
长风:“香芸让人递了纸条,等到宿雨他们赶到的时候,年年在邻居家正睡着,香芸……香芸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
红袖扭头看向沈穆,桌上烛光摇曳,映照着沈穆的脸色忽明忽暗。
顾晦沉声道:“先回府再说话。”而后注意到什么,扭头轻声对红袖歉意地笑笑:“红袖姐姐,可否让我与老师单独待一会儿?”
红袖点点头,转身扶着长风的手出了马车。车门关上,马车渐渐驱动,远去。
长风走向大牢,料理剩下的事,为华榕收尸。
顾晦一下一下地顺着沈穆的胸口,他眉目沉静,轻声安慰着什么,沈穆呆愣着,没接话,低头虚虚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
香芸也没了。
“咳咳!人这一生,都是为了什么?”
“寒窗十年,为官作宰。”沈穆苦笑,“最后沦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被人丢弃?”
心绪起伏之下,沈穆痛得只能弯下腰来捂着心口剧烈咳嗽,顾晦虚抱着他,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落下来,砸在手背,烫得生疼。
顾晦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满脸悲痛的沈穆。
他是这件事的旁观者,清楚明白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比沈穆更快的权衡这里面涉及的利害关系,并作出了最利己、最合适的选择。
他不得不选择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只能看着沈穆被卷入其中。
沈穆这样一个干净清白的人,偏偏又有极其合适的身份……就算是顾晦自己,也不能指着心口说一句对沈穆毫无所求。
所以即便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沈穆的痛苦,却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跟着沈穆一起对那位心存不满。
他只能笨拙地安慰:“老师,华夫人去世了,年年还在。”
沈穆红着眼睛,摇摇头:“我就是不明白……”
没有什么是不明白的,沈穆知道自己是走进了死胡同。
他有什么资格为华家夫妇哭?明明他也是既得利益者。
就算是不知情、被迫的又如何?沈穆恨死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掌着皇权,就能轻易玩弄臣下,视性命如草芥吗?
这是沈穆第一次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而且他憋了太久,是该发泄一番。
看见这样的沈穆,想到他之后的计划……顾晦心尖一软,暗道糟糕。
他有点不忍心了。
可是顾知行是他的死敌,沈穆是他看重的人。
这两个人,绝对不能有任何关系亲近的可能。
“生死是常事。”顾晦抬指抹掉沈穆不自知流下的眼泪,他不喜欢看见沈穆落泪难过的样子。
顾晦认真地看着沈穆:“老师,趋利避害谋划算计是人的本能,我知道老师心善,但若你想在京城立足,心就要狠,就要想得比旁人更加明白通透。”
“华榕之死不怪你,华夫人与华大人鹣鲽情深,自杀是她自己的选择。至于其他的,不是你,也会是旁人,你只是恰巧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恰巧被人发觉了你的可用之处而已。”
“不是你的错,”顾晦的眼神坚定又执着,“老师,你有才华,有能力,又有这样的背景,这样的事,避无可避。”
是啊,避无可避。
沈穆可悲地想,他只是,不习惯,也接受不了。
顾晦轻轻把沈穆垂落下来的碎发挽到耳后,少见地在沈穆面前表现出成熟的样子。
“老师,或许你不该来到京城,当日也该坚持拒绝进宫。”
沈穆睁大了眼睛,他透过泪眼去看顾晦,顾晦却因为瞧见了沈穆轻微发红、又因为刚刚哭过,被泪水浸润过的更加澄澈干净的眼睛而罕见地微微心动。
干净极了,好看极了。
但他却不想让沈穆哭了。
沈穆不应该哭泣,眼泪不属于他——顾晦突然有了一种极其迫切的感觉,他想要快点成长起来,不想藏住自己的剑芒。
可是现在局势不明,他占尽下风,竟然违背了他一向的筹谋,为沈穆指出了另一条路,不惜毁掉自己前面算计过的一切——
“老师,京城之中刀光剑影,朝堂争斗永无止息。”顾晦捧着沈穆的双手,目光真诚而柔和,“你现在还有脱身的机会。”
“可是如果我不来京城,也不进宫,”沈穆抬手温柔地揉揉顾晦的头,“你会生活得很辛苦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全身上下都感到一阵不可遏止的酥麻。
沈穆,顾晦仰着头,死死地紧盯着人,你今天说出这样的话,以后就不要指望我会放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