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铺天盖地,如同天漏般宣泄而来。
这场大雨不依不饶的连下三月,早已超过了堤坝的预警水位,当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开闸泄洪,否则后果难料。
人们不得不收拾细软匆匆离开深爱的土地和家园,眼见将要丰收的庄稼被洪水吞噬,老人们跪地趴倒,痛哭不已。
天才微微亮起,京城主干道扬起粉尘,马儿刚到宫门便仰头嘶吼,而后跪伏倒地,再无声息。
“禹州急报!暴雨三月,堤坝损毁,农田淹没,危在旦夕之间!”
沉香徐徐攀升,让人心神沉静。
“母后,老子所言‘圣人无情’,究竟是何意?”
方沁雪将顾知行散落的碎发捋到耳边,并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皇儿以为呢?”
顾青禹放下了折子,目光投向母子俩。
顾知行将书册放下:“沈先生说‘圣人’乃是道家的理想人格,既是理想,那么‘圣人’理应是极好的人,可老子却又说他是‘无情’的,儿臣觉得十分矛盾。”
方沁雪起身,牵着顾知行走到顾青禹身边,顾青禹自然而然地揽过儿子,低头一看,密密麻麻都是他自己记的小字,可见其好学。
“青禹,你知道的,我只通兵法,道家之学我可是一窍不通。”
顾青禹把佛珠取下来丢在一旁,佛珠与书案碰撞的瞬间发出清灵响声,胡大监有眼色地一挥拂尘,带着所有宫人退出了宫殿。
“沁雪谦虚了。”顾青禹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见她并不遮掩表情上的探究和有意,便也只能无奈一笑。
“圣人无情,是指圣人无所偏私。”顾青禹揽着顾知行的肩膀沉声说道,“老子之学,也是帝王术,他在告知为君者,身居高位,更应知何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因为君主的一举一动,皆与民生密切相关。”
顾知行不解,犹豫着想问,方沁雪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便不说话了。
顾青禹继续道:“圣人身居高位,深知无为之道可利民生,利社稷。无为既是为之,亦是不为,无为便可无所不为。圣人掌握此道,且明白人之本性,知道人皆有偏私,有偏私则有不公,有不公则生怨怼,生怨怼则天下大乱。故而有此说。”
“圣人要高坐其上,静观其变,而非动心动情,徒增烦忧。”
顾知行被绕晕了去,皱着眉头还是不懂。方沁雪轻轻拍拍他的背,让他回头再去找先生解答。
顾青禹目送顾知行远去,反手拉住方沁雪的手,一用力,就把人拉到了腿上坐好。
方沁雪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顾青禹哈哈大笑,只道:“只有沁雪能解我忧,让我及时摒弃那些多余的心思。”
可他却仍在众人离去之时悄然叹息。
为君王者,身不由己。
有些时候,只能是牺牲掉一些卒子,以保大局。
·
当沈穆听到南方暴雨冲毁堤坝的时候,只是愣怔着看向外面阴沉的天幕。
他被缠缠绵绵的低烧弄得心烦意躁,坚持站在廊下不肯进屋,红袖只得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候着。长风刚巧进来:“公子,刑部章焕大人来了。”
011适时汇报:“穆穆,章焕是青梧书院章珏老先生的侄子。”
章珏老先生在青梧书院时待沈穆极好,但这位章焕很早的时候就下了山,所以原身并不认识。
人既来了,必然是要见见的。
红袖劝道:“太医叮嘱过了,公子还发着烧呢,不宜劳心伤神的……”
沈穆摇摇头,要见的。
两位忠仆劝说不得,只得提着心小心注意着。
章焕人到中年,但精神奕奕,身着广袖大袍,人见之无不感风采俊逸。
沈穆专心煮茶,章焕摇了摇折扇,笑道:“沈师兄果然心性不凡,外面都闹翻了天去,可师兄依旧淡然处之。”
沈穆是院长的关门弟子,辈分很高,便是章焕,也要称一句“师兄”。
至于他说的话,无非是说华榕此案再无转机——华榕督办建造的水坝查出因贪腐致使材料劣质无法抵挡洪灾、修建时征用民工不惜民力打死、累死几十条人命的事。
这于华榕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天要下雨,管不得了。”沈穆看着水雾淡淡道,“我本意只是想寻一清静地安心读书,无奈总有人找上门来,将我拖入漩涡之中。”
章焕笑而不语,沈穆直接点名。
“章兄也是其中一员,这个时候来访,让人意外。”
点都点到他了,章焕只得敷衍一二:“京城外面已然闹翻了天,唯有师兄这处稳坐不乱,我心中好奇,又兼院长、大伯叮嘱要多多照顾师兄,便冒昧上门一探究竟了。”章焕一摇折扇,端得是风流潇洒,却见沈穆偏头轻咳,只得尴尬地放下了扇子。
这位师兄身体病弱,养气功夫倒是好。
沈穆在意识空间里撸了一把猫猫头。
“感觉全世界都知道华榕手上的东西在我这里了……”
小猫嗷呜咬一口沈穆的指尖:“早知道就不要收留华家母女,穆穆,这下怎么办呀?”
沈穆却与011意见相左:“这不干华夫人的事,华榕早就被人盯上了,我就是好奇,为什么华榕会来找我。”
“看来还是要找机会去见他一面。”
沈穆一拂袖,继续煮茶的步骤。
“纵是心中翻滚思绪,但面上总是要保持镇定,否则露出种种丑态,岂非徒增笑柄?”
“说句实在话,我也十分奇怪为何我会与这事拉上关系。”沈穆眼神迷茫,无奈摊手,“但我刚回京不久,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尚未捋清,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看看情况。”
章焕赞同地点头:“确实如此,但……师兄是聪明人,定也察觉到了什么。”
“我迟钝得很,只模糊知道如今王谢两家势大,可惜世家内死气沉沉,争斗不休,但大树终究是大树,屹立不倒,老而弥坚;但华榕一般的寒门新秀倒是不同,冲劲十足,生机勃勃,朝野风气为之一变。”
章焕动作一顿,眼神探究。
这话说得不偏不倚,但若说是中立,又不是很像。
章焕是个利落人,直接开口问道:“所以师兄有意站在哪一边呢?”
“章兄这话说得奇怪,”深色的瞳孔流转光华,沈穆眯了眯眼,笑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只求在陛下的庇护下,安然在京中立足不受王家侵害罢了,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又岂会轻易站队?”
章焕眉头一挑。
这位沈师兄下山之时应是明了伯父的计划,可看他现在的态度……章焕却又搞不明白了。
难道是有什么他错过了没有发觉,还是这位沈师兄临时改变了心意,站在了院长那一头?
但看他的行动,也算是符合伯父之意的。
看不清,摸不透——章焕不曾与沈穆接触过,只是听大伯说过此人心思缜密,素有成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沈穆轻笑,垂眸专注于手下的功夫,章焕于这秋雨潮湿气中嗅得一阵悠远清香的茶香气,不由视线下落,落于沈穆修长的指尖。
这一套煮茶功夫优雅闲适,游刃有余,极具观赏性,名士风范十足。章焕心神一松,待沈穆将一盏清茶递至面前,不免低眉浅啄,片刻后,眼前一亮,又饮了一小口,闭目正待细品唇齿茶香时,便听见沈穆猝不及防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