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竖了一支金漆点翠的簪花仕女图屏风,此刻是正午,外头的日光透进来,更觉得那绣的仕女浑身泛着光,周围又簇了四季花卉,如同天上的神妃仙子,连人脸上死死的微笑也活了过来。而在这仕女旁边,隐隐透着一道屏后的人影。
卫太后坐在屏风后,正吃着宫人呈上来的冰酪。她下颌微方,长着一张大气的菩萨相,模样与屏风上的仕女图相辉映,身上穿的锦衣又绣着牡丹,简直要融到画里头。
明明是和煦早春,她还特意点了冰食,以压下去心里头的火气。今日早朝,那群老臣又借着各地起义的事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怪她违了什么所谓的“祖宗之法”!更有甚者,还上奏说皇帝“春秋已盛”,请太后“卷收大权,还上真主”①。
什么祖宗!她在江山还没改姓时就住进宫,不知待了多少年岁,她比皇帝更熟悉这片四方的天。她是皇帝的母亲、皇帝的祖宗,自然也是这天地的祖宗!她的法就是祖宗之法!
她颇有些恨恨地想着,看着手上舀的冰酪也没了胃口,吃了没几口,就让宫人撤下去。
一旁长年侍奉的宫人看出她兴致缺缺,便上前给她按揉肩膀,又说了些逗趣的话。太后勉强吊起点精神,看到院子里的海棠开得正旺,想起这是女儿小时候种的,又问道:
“万寿奴呢?”
宫人回道:“卫娘子先前去打马球了,听人说玩得正起兴呢。”
万寿奴是太后膝下亲生女儿卫禧善的乳名。这位卫娘子自生下时便有不足之症,幼时身体孱弱,靠各种药材吊着命,年岁大了才缓了过来。太后常常忧心,为女儿取了“万寿”二字,希望她长命百岁。
提起女儿,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影:“她平日只爱看书,一天也不嫌闷着难受,总算愿意出去活动。”
她嘴上笑骂数落,心里头却骄傲怜爱极了。宫人是伺候她的老人了,晓得这时候该接什么话:“哪能呢,卫娘子要给您拿个头筹呢!”
太后听了果然高兴,随手捏了把桌上的碎金块赏她。宫人谢赏,更是把卫娘子好一通奉承,夸得天花乱坠。毕竟宫里头谁人不知,卫太后钟爱独女,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禧善原先姓“赵”,后来卫家篡位,为不留后患,将赵氏皇室几乎杀光。卫熙为保独女,向父亲、即帛高祖上请改姓,帛高祖以为这是她的投诚服软,又因本就对女儿有愧,于是欣然接受。
禧善儿时多病,完全是在太后的怀抱里度过的,长到五岁前几乎脚不沾地。按照惯例,孩童五六岁时便要隔出一阁、单独居住,但太后没有理会,认为女儿若独立,身边必会有奴仆挑拨离间她们的母女情。所以一直到禧善十三,母女仍然同吃同住,甚至同榻而眠。
而后经旁人多次劝谏,太后终于松口,愿意让女儿另住一宫。但其身旁的奴仆全是她一人所挑选,半年便换,且吩咐必须每过一个时辰,便向她汇报禧善所行之事。女儿独住那日,太后竟提心吊胆、不时泫然欲泣。后来实在思念,又将女儿小时种的海棠移栽过来,以便睹物思人。
就算女儿年岁见长,太后也常将她抱在怀里,甚至带着她上朝堂旁听,几近形影不离。她亲自教导禧善,又唯恐自己学识有限,请了许多老师。临朝之后,许多次询问近臣,只是讨论教子之道。
太后还在说女儿:“……她自小身体就不好,如今也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
正说着,忽而有宫人端着盘糕点进来,行礼说道:“这是陛下送来的。陛下听闻太后近来胃口不佳,就亲自让人做了您喜欢的点心……”
太后脸上笑意却淡了,随手挥道:“放这儿吧。”
旁边立着的宫人又借机夸道:“陛下真是一片纯孝之心啊。”
太后瞥了一眼那糕点,面上似笑非笑,没有开口。
宫人还要说话,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什么好东西送过来了?”
随着那声音临近,在殿内侍奉的宫人逐一跪下。
来者正是禧善。她绕过屏风,如同乳燕投林,整个人扑到太后怀中,张口直呼:“母亲!”
太后伸出双臂搂住她,慈爱道:“万寿奴,玩得高不高兴?”
一旁宫人识相地退避了众人,留给母女单独的空间。
卫禧善坐在太后身侧的小凳,将头搁至她膝上,闷着声撒娇:“高兴呢。”
太后握住她的手:“那就好。你该多出去动动,我真怕你那身子骨要躺病了。”
禧善把头埋在太后怀里,眼睛瞥到那盘糕点。
“弟弟也真是的,明明母亲不爱吃点心,还要送这么噎人的东西过来。”
太后摇头含笑,鬓边簪的步摇也灵动地晃颤:“也就我的乖乖,还记得我的喜好了。旁人都说皇帝纯孝呢。”
禧善没有说话,像是不晓得接什么。太后也不多问,只是轻轻抚过她的鬓发。
禧善盯了一会地上的花纹发呆,随即抬眼。她看见日光源源不断,汇到了屏风图上仕女的脸上。仕女头戴象牙珠高冠,发间簪满花,脸上的五官被光模糊,更显得威严不可侵犯。
她突然记起武皇废帝的典故。
半晌后,她缓缓开口,声音隔着布料,有些模糊,但太后听得极清楚,眼里透出震惊。
“弟弟若是真孝顺,就该把皇位禅给母亲。”
那只抚着她的手掌滞在空中。太后默了许久,眼神晦暗不明,口气严肃:“禧善,祸从口出。”
禧善的心跳骤停。她抬起脸,露出一张肖母的面庞。脸像珍珠,两颊鼓、下巴尖,模样像是照着闺秀图长的,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我晓得呢!现下只有我们两,我才敢抱怨一番的。”禧善见母亲表情不对,紧着伸起手,“这是我胡说,该打嘴!”
“什么掌不掌嘴的!”太后一看见女儿的脸,便就心软了,连忙捉住她的手,“你方才不是去打马球了,得了第几?”
母女俩默契地揭过此事不谈。
禧善正起身,欣喜道:“我可是拔了头筹!”
太后怜爱地捏捏她的脸,笑道:“那该给我的乖乖奖赏。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母亲给你办得热闹一点好不好?”
“不要。”禧善细眉一皱,“若办得盛大一点,那些谏官又要说您,我不喜欢听。”
“就邀我的朋友来玩,熟悉的人一起,反而更自在呢。”
“也好。”太后颔首,“那宴请的人就由你来定,要玩什么、吃什么也自己想,若缺了什么东西,便来找母亲寻。”
卫禧善听罢,眼珠一转:“那我可就下去好好想了——”话还说着,她人就直直站起身,又要往外跑。
一连走了数步,她回过头,对着太后挤眉弄眼:“我等会给母亲做蜜水,我可不叫人做、我亲自做!”
她隔着屏风,人影映在画上。太后看着那影子愈来愈小,逐渐缩成一个小点。再一眨眼,连点的印记也没了,竟觉得怅然若失,下意识伸手去抓。
卫熙入宫时是十六。禧善不是太后的头生子。她之前早夭过两个孩子。在这偌大的、满是卫姓族人的皇宫里,只有禧善,是她唯一的、不会抛弃她的亲人。
卫禧善走出宫殿,面上灵动的表情逐渐僵下来。离了太后,她其实并不爱说话和笑闹,常是娴静的模样。那纤巧的五官在她脸上,也总笼成一股愁绪。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她微眯起眼,视线被光模糊了。一枚海棠的花影印在她的脸上,添了几分气色。她看着海棠树,蹲下身,慢慢靠上去,依恋了一会。
方才打了马球,即使玩伴多有谦让,基本都在指导,她依然觉得太激烈了,腿脚还有些发软。
禧善低头发呆,盯着地上的花影,簇簇地拥着她,感觉惬意极了。比起打马球,她更喜欢这种静态的活动。可以在屋子里看一下午的书,或者在院子里晒太阳、想几个时辰的事。她很喜欢思考。但母亲希望她多动动。
过了半晌,院子里突然阴下来。禧善回过神,想起身,却觉得眼前尽是黑糊的一片,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差点要往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