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小,但清酒听清了。
她愣了一下。
好像头一句话鼓足勇气说出口后,韩检义也不扭捏了,之后的话也越来越顺畅:“你、你同我结亲吧。阿酒,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我会认真待你的……”
清酒听着听着,笑了一声。
韩检义的声音就停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大少爷?”
她很少这么称呼韩检义,现在叫出来,满满的讽刺意味,在嘲笑对方的异想天开。“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你要抬了我做妾吗?”
韩运使家的小公子,独苗苗,是不可能迎她这么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平民为妻的。更何况像她们家那种情况……
无父无兄,母亲也‘德行有亏’,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对方突然说出那些话,清酒也并没有当真。
韩检义却皱眉:“你怎么能做妾呢?!——我是认真的!”
他很认真的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清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来:“你父亲,韩大人,他不会同意的。”
她想说些什么,又闭嘴了,不再理会这个只知道信口开河的家伙。
韩检义许久都没说话。
也许他也意识到他刚刚的提议多少是有点天真了。
清酒揪着地上的草尖尖,也有些烦。
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韩检义口中的那个可能性。
在十二岁之前,她拥有的,只有母亲。
在十二岁之后,又多了一个韩检义。
清酒有想过。要是她嫁了人,或是对方娶了妻,她们之间这样的含糊的关系势必要断掉。
倘若真的到那一天,她应该会非常的……寂寞。
虽然那是迟早的事。
但今日有些事被韩检义挑出来说了,在那寂寞之中,好像又多了一些什么。
清酒心里闷闷的。
她有点不想在这儿呆着了。不如早点回家……
清酒收了单子,正打算起身告辞,就听见韩检义又开口了:“那要是,我爹他同意了呢?”
她一怔。
“我……我会让他同意的。”韩检义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坚定,又有点害燥,说着这些事的时候,耳根都红了。
“要是这事能成,我就找个好时候,去拜访拜访伯母,把……”
他的意思是,把亲事订下来。
可被求娶的那个到现在还一直沉默着。
良久,才说出一句:“不可能。”
“哪有什么不可能。”
话赶话的,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检义后知后觉的以为,说不定是清酒压根没相中他,不乐意呢?
但事情都这样了,也不差别的了。
他就厚着脸皮,耍赖一般的抓着心上人的衣袖,摇了摇,又摇了摇。
“好姑娘,”他小声说,“你就嫁了我吧。”
桂树下安静片刻。
清酒站起来。
地上的草都快被拽秃了。
“随你。”她道。
***
清酒其实心里明白。
她那天答应了,但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韩大人是清河县里唯一的官儿。是这儿地位最高的大人。
同时也是独断的、并不会因为自家儿子的恳求而放软态度的强硬长辈。
她那天只是哄着韩检义罢了。
纵然这其中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令清酒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韩检义又来找她了。
他看上去不太好,额上有道新添的疤痕。还牵上了那匹清酒已许久未见的小马——现在已经是一匹高高大大、健壮有力的好马了。
山楂看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认出了清酒的气味后,马脑袋凑过来,似乎是想舔一舔她的头发。
清酒后退一步,躲开了这头不礼貌的马。山楂被另一人紧紧的拉住脖子上的缰绳,过不来,不满的原地跺了下步子。
“我要走了。”韩检义说。
他说他在家里游手好闲太久,如今十九了,也是时候该接过父亲的担子。又说韩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儿,并没有说不同意,只是说让他先立业,再成家。
这几天就是在等朝廷那边下来的、让他承袭转运使这个头衔的令书。
现在等到了,就该出发了。
年轻的,刚上任的转运使,按规矩是要前往其他州市,至少任职两年,才能返乡。
和韩检义一样的、其他县的同僚们,早早的在清河县外那条宽阔的官道上等着了。在韩父的压制下,就连今天这一趟,也是韩检义左托右请,恳请同僚们稍等片刻,才空出来的时间。
交代完该说的话,他就得和其他官员们前往遥远的江南。
谁知道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清酒没有疑问,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着韩检义额角那道被砸出来的伤,很快又移开目光。
“我……”韩检义张了张口。他在衡量他这时候能说出口的话。
“如果我回来了,你还没有嫁给旁的人。”他低声道,“我要办一场最热闹的婚礼……拿到请帖的人都会高高兴兴的来参加。我要这清河县里所有的人,都羡慕你。”
又说,“如果你娘说……那你就另找个好人家吧。”
他的眼神里有些难过,盯着地面,还是坚持说完了,“不要耽误了你。那天的话,你就当我是在说胡话骗你的。是我对不住你。”
清酒始终沉默。
不会的。娘说过,她可以不嫁人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还是突然感到一种悲哀。
对当初轻易答应了对方、却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的悲哀。
她只能说:“我会等你。”
韩检义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至少在得了这句准话后,他表现的很高兴。
他牵着那匹枣红色的马,笑着朝清酒挥挥手,转身渐渐消失在了巷子那头。
一如多年前,清酒还能坐在桂树上赏月时,牵着枣红色小马晃晃悠悠走来的那个少年。
清酒在初秋的小巷里站了片刻,也回去了。
没关系。
她想。
她还有很多时间,去验证这个能否达成的约定。
*
小酒坊在换了一任主人后,生意仍经营得不温不火。
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但也有一些东西是没变的。
清酒确实一直没有嫁人。她成了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怪人。
将近一千个日夜过去,她没有得到过韩检义的任何消息。
那位韩大人,实在看不上她。清酒知道这一点。她自然也明白,对方并不会如此好心的告诉她任何消息。
但她能等。
其实也不能说是在等。
清酒想,她总还是要生活的。她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又怎么谈得上什么等不等呢?她本来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至于为什么会想知道那个人的消息……
只是因为……她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无论结果如何。
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直到温氏去年因为一场疫病去世,直到清酒变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直到那颗老树终于还是活到了头,在某一年冬日被积雪给压断了……
清酒经营着酒馆,自温氏去世后,再也没有笑过。只是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再极少极少的,偷偷去韩府门前看看。
韩检义一直没回来。
当初说好的任职两年,早就远远超过了这个期限。
再一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就是那荒谬的死讯。
哪怕是得知了自家儿子喜欢上一个农女,也一直没有和清酒见过面的韩家大人,那一天坐在庄严的高堂上,抚摸着手边一具漆黑的、沉重的棺木。
他说,因为高额的赋税和有价无市的粮食,江南兴起了叛乱。那一年在五洲任职的官员,都被愤怒的叛军杀掉了。
就连那匹漂亮的、忠心耿耿的枣红色小马,兴许也早已经变成了锅里烹煮的肉汤。
“我这孩儿,虽然从小顽劣,”韩大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抚着棺木的动作又显得很是温情。“他或许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个正直的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和他早逝的发妻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又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太重视他了,也太着急了。所以在韩检义提出想和这个一无是处的民间女子成婚时,韩大人才感到难以接受。
他近乎逼迫的提出那个要求。可事实上,就算韩检义真的顺利履职回来,他也不会让儿子娶这样一个对他没有任何帮助的女人。
清酒跪在下方,抬头便是那具棺椁。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想。
是谁被装进这个四四方方的、丑陋的木盒子里了?
她好像听到那棺椁里有人在喊她。用窘迫的、苦恼的、又有些天真的声音,带着点还不太成熟的少年心性。像那天在树下拉着她的衣摆耍赖一样的,说,抱歉啊,他又食言了。
用给她读过故事的好听的声音。
“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不该逼他。”韩大人木然道,“回想起我儿最后的请求,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为他做到。我也不逼你,只问一句,你如今是愿,还是不愿?”
清酒一阵恍然。
她想起温氏那天晚上对她说过的话。娘说,无论如何,她的快乐最重要。
可是,可是。
她的快乐。
有一半,因为疫病,被埋在了地底。
而另一半,也在那具不大不小的棺椁里了。
良久,清酒才俯身叩首,轻声道:“民女……愿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