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儿?”
温氏催道,“到该出发的时候了。”
门内安静一会儿,传出一道好听的女声:“我不想去。”
清酒如今已年芳十五。
对于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来说,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但附近这一片的人家都知道那些有关清酒和温氏的流言,清酒‘名声’在外,在城西这边,不太好说亲。
温氏为了女儿的亲事,都要愁坏了。
她想着,既然这一片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再往远处找找。今日便是温氏约了远在城东的一户人家,谈论谈论两家儿女的亲事。
原本这种事清酒是不用去的。哪儿有议亲的时候将未出阁的姑娘家也叫上的道理?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
可她们家条件实在不好。也没有个能稍微撑得起家中门面的父兄。就算是正儿八经的议亲,对方也提出了这个近乎无礼的要求——让温氏把她家女儿带上。
说是尊重自家儿子,想看看他能不能相中。
听听,说的像要在花楼里挑个美貌妓子一样。
但温氏实在是着急,她怕清酒嫁不出去,以后一个人受欺负。于是考虑了很久,还是答应了。
只是清酒不太想去。
十五岁一过,她就觉得她变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被人随意的用轻蔑的眼神评判她的贵贱。
活生生的人,却不像人了,像个无论怎么热情吆喝都交代不出去的货物。
但清酒知道娘的苦心,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在温氏又一次轻声劝她该走了时,还是出来了。
约了要谈亲事的人家,不在这边。在城东。
要从城西到城东去,来回得坐车。
温氏租了一架马车。破旧的车架子走在路上嘎吱嘎吱的响,但这已经是她们在城西能找到的还算不错的车了。城西大多是一辈子伺候土地的庄稼人,通常会用牛或骡子拉的板车,也养不起马。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驶到约好的那户人家。
那家人听说是给某个高门大院做工的,听人说是负责看守门庭一类的工作。虽然也称不上什么顶好的亲家,但胜在家中关系简单,和城西那边的相比,家境也还算不错。
温氏带着清酒拘谨的走进去。朱家人坐在上头,为首的是朱父,也是朱家的顶梁柱。他旁边的是朱夫人,再后一点就是朱明冠,清酒的议亲对象。
温氏一进来,朱父就看了这貌美的寡妇好几眼,原本不以为然的神色也顿时热络起来。
嘴上说着欢迎,还命自己的妻子为客人上茶。
朱夫人能不知道自家丈夫是什么德行么?当下便不太高兴了,本来也不太瞧得上这眼巴巴凑上来的亲家。一个寡妇带个小丫头片子,长得还一副不安分的样子,就更看不上了。
于是故意端了壶半冷不热的茶上来,也不沏上,施施然的坐了回去。
温氏只好笑笑。她不明白朱夫人是什么意思,这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不尴不尬的放在那儿。
两家开始谈论亲事。
知道条件差了别人一头,温氏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朱夫人倒是略显傲慢。
她丈夫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赚不得什么大钱,但在大家都不算多么富裕的清河县,也比那些每年累死累活下地干活的庄稼汉好太多。
朱家的儿子朱明冠一直盯着清酒看,眼神有些不老实。
说难听点,就是下流。
清酒从走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她一看到朱家儿子,就想到村口那家猎户,每到月初就会提着一扇现宰的猪肉上集市卖。那猪挂在倒钩上,肥头大耳的。
和这朱明冠差不太多。
她当然注意到身上黏腻的视线。清酒没管,眼睛只盯着地面,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没成想,议亲的流程都走了一半了,眼看着就要到相看八字的时候,肥头大耳的朱家儿子却突然开口:“我觉得不行。”
朱夫人立刻问道:“怎么了,我儿?”
“正妻的话,不合适吧。”朱明冠嬉笑,“城西那边的事儿,我也听了一耳朵。传得可是有模有样的呢?”
温氏的脸骤然一白。
清酒也倏的抬起头。
“什么事儿?”朱夫人皱眉。
“谁不知道城西有家女人开起来的酒坊,表面上是卖酒,背地里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朱家儿子得意洋洋道,“到底是不是那样啊,温夫人?我可不敢娶你女儿,谁知道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被人这样当面折辱,温氏顿时面白如纸,摇摇欲坠。一旁的朱夫人闻言眼睛一瞪,尖叫起来:“好哇!原来说的就是你们俩!我说怪不得城西的要大老远跑过来议亲。你这不要脸的娼妇!还敢带着你家的小浪蹄子上我们家来议亲?!真是脏了我朱家的地儿!”
“滚!快滚!”
朱家儿子还躲在气急的母亲背后,好像高人一等似的道:“正妻是不可能。不过这丫头长得倒还不错,跟了我做妾,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清酒已经豁然起身!
她踢翻了椅子,一把揪住朱家儿子的衣领,把他掼到地上狠狠揍了几拳。
朱夫人的尖叫声更大了,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朱父过来想把这疯丫头拉开,也被清酒一脚踹开,险些将腰闪了,整个朱家乱成一团。
到最后,还是温氏拉着她,在身后朱家人嚷嚷着要把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叫清酒这辈子嫁不出去的叫骂声中,回了她们在城西的家。
那天晚上,温氏去了清酒房间里,和女儿谈心。
她说她不知道会变成这样。不知道那户人家竟然是这幅德行,让她们娘俩送上门去被人好好的嘲笑了一番。
清酒说:“没事的,娘。我知道那都是别人乱说的。”
温氏的脸色有些白。她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这一家不行,娘再给你看看。”
“……可我不想看了。”清酒说,“我不想结婚了。”
温氏说:“那怎么行呢?女人都是要嫁人的。”
她起身,坐到女儿旁边,拉过女儿的手。“今天是娘不对,没有提前看好人家。其实那朱家人不说其他,条件是不错的;娘都替你盘算好了,朱夫人虽说脾气差了点,其实和她儿子一样,都没主见;朱洸这个人,只知做工,不管家里长短。我想着我家女儿要是嫁到这样的人家,只要拿住了他家儿子,整个夫家就由得你做主了。娘的酒儿就能过上安稳日子……”
“只是没想到那朱家人是这么个样儿。不好。”温氏轻声道:“是娘拖累了你了。”
清酒摇了摇头。
在母亲一番推心置腹下,她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来。
温氏继续劝:“娘再给你找户好人家。我家女儿生得这么漂亮,肯定不会没人要的……”
清酒听得不太舒服。
“若是今天一切顺利,娘,你真的要为我订下来么?”她说,“可那朱明冠,我不喜欢。”
温氏却道:“嫁娶之事,哪有什么喜不喜欢。”
当年,她也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嫁给了清酒的父亲,她曾经的丈夫。
但那个人并不是多么好的人,更没有在婚后让她过过几年好日子。后来她们的家乡被流寇袭击,她一个人带着尚且年幼的女儿流亡到清河县来,从此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男人是否可以称之为良配,不能只看他自己。人有嘴,会说谎。与其赌别人的良心,不如先衡量那些看得见的、难以被改变的东西。
温氏不希望清酒以后找个强硬的夫家,受夫家的磋磨。她要让她的女儿成为那个家里说一不二的人。她要让女儿获得幸福。
但清酒静默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她不愿意之类的话。
只是轻轻的,平淡的道:“可是,我不会快乐了。”
嫁给那样的人家,她会不愁吃,不愁穿,婆婆和夫婿都能听她的话。
但她从此不会感到快乐了。
温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昏黄的灯烛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噼啪’响了两声。
但是,女人怎么能不嫁人呢?温氏这样想。她又想到自家女儿说出刚才那些话时平静的样子。清酒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但她很听娘亲的话。温氏知道,如果她坚持,清酒并不会拒绝她对她的亲事做下的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
温氏起身,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便匆匆离开了。
清酒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她把烛火熄了,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温氏却又进来了。
在一片黑暗里,她握着清酒的手,坐在床沿上,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好。那就不嫁了。”
“娘?”
“你不想嫁的话,就不嫁人了。”
在那半个时辰里,温氏想了很多。她的语调先是有些犹豫,慢慢的坚定下来。“娘想过了,也不是非嫁人不可。我的女儿往后就继承我的酒坊,这样也很好。”
她像在劝着自己一样,“就算是跟我一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多名声上差了些,也不是活不下去了。”
清酒睁着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望向头顶那一片黑暗里。
温氏的声音柔柔的:“我们不议亲了。娘不给你议亲了。我的女儿,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
韩检义是在五天后得知这些事的。
随着两人渐渐长大,那颗老树也逐渐承担不起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后来就渐渐变成了坐在树下聊天。
“所以,你把他打了一顿是吗?”韩检义夸她,“真棒!就应该这样。”
清酒倒是不以为意。
这又不是什么多傲人的事迹。只是当个勉强有趣的谈资,说给从小到大的朋友听而已。
她今日带来了一些酒坊里买卖的单子。那天晚上温氏的话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做好了让清酒接手酒坊的打算,拿了些前不久做成的生意,让她先看看。
清酒以为他问完了就没别的事儿了。
他们也不总是这样约到一起聊天。最开始是出于交到朋友的新鲜,到了后两年,清酒也渐渐明白了那些男女大防,只是偶尔和这位有些特别的朋友见一面,互相聊一聊对方的近况,说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便分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哪知她单子还没看几页,没听到韩检义说他的事儿,倒听见他小声嘟囔:“你都到要嫁人的年纪了啊?”
清酒‘嗯’了一声。
这算是件女儿家比较私密的事情。她想了想,没跟他说那天晚上她和她娘做下的决定。
只道:“你很惊讶?”
“呃。”韩检义居然承认了,“嗯,是有一点。”
“我都到十五了……是该嫁人了。”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曾经还有些桀骜的十二岁小姑娘,成长为可以自然谈论嫁娶之事的少女。
但韩检义却好像自始至终没变过。只是看着长得更高了。
也许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晚熟。清酒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她困惑:“为什么会惊讶?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么?”
“嗯……”韩检义挠了挠脸。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憋出来一句:“我就是,没想到。”
“什么?”
“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清酒终于从那些单据中抬起头。她显然理解错了——或者说,韩检义的话,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
清酒皱起眉,不高兴的说:“你以为我会嫁不出去?也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没人要的浪货是吗?”
“不是,不是!”韩检义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他忽的小声起来,“我就是在想……”
清酒盯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就是在想,”韩检义一句话卡了又卡,终于胀红着脸说出口:“娶你的,就不能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