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清酒有记忆起,她对这世间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这片小小的清河县。
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却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她的母亲姓温。别人都管她叫‘温氏’,从不连名带姓的喊。清酒是在还只有几岁大、不太记事的时候,跟着母亲流亡到清河县来的。最终在这里安了家。
小姑娘不随母姓,也没有父亲。她在清河县长大,就草率的跟着清河县姓了。
温氏是一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据说在流亡前,还是个大家闺秀。
但这位大家闺秀嫁得不好。
她嫁了个心狠的男人。在温氏有孕时,那男人原本打算休了她的,按捺了几个月,发现温氏生的是个女儿,便毫无顾忌的抛下了妻女。
温氏生的漂亮。比清河县那些未出阁的闺女们都漂亮。
但她是个寡妇,这张漂亮的脸并没有什么用。
寡妇温氏一个人带着小姑娘清酒在清河县挣扎着过活。她会做的事很少。她会刺绣,但清河县没有几户人家爱在衣服上弄些花哨的图案,这个地方并不富裕。
尽管温氏绣得很好看,但那双只做过刺绣的漂亮的手还是变成了浸在冷水里浆洗衣物的手。
清酒永远记得。在她五岁多的时候,她和她的娘亲连一件完好的被褥都没有。几步就能走到头的棚屋里,屋顶上的瓦片破了半月有余,请不起人来修。
因为是冬天,下雨时漏进来的雨水不过一盏茶便会完全冻住,屋子里变得和那些大人们在地底挖出来的冰窖一样冷。
在那个清酒记忆里最难捱的一年,她发了一场高热。那天傍晚,温氏从外面做完工回来,抱起她冒着大雪跑到了某个大夫那儿。
那个大夫关上门帘,看了她几眼,又看着温氏,笑了。
温氏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因为发热,清酒并不能听清。那大夫为她煎了药,和温氏去了内室。
她喝了药,迷迷糊糊想睡过去,但一直等着娘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氏一瘸一拐的出来了,走到她面前,一下跪倒在清酒面前,抱着她流泪:“是娘对不起你……”
小姑娘努力睁大眼睛,困顿的小声道:“娘,我想回去……”
温氏答应了,把她抱起来。
“大夫呢?”
“大夫……”温氏勉强笑了下,“大夫有别的事去了。”
“哦……”清酒不疑有他,乖乖的趴在娘肩上。
温氏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声音却轻轻的:“酒儿,娘发誓,不会再让咱们过这种日子了。”
自那之后,清酒很少再看见她出去忙活过。几年之后,她们家突然攒下一大笔钱,开起了一家小小的酒坊。
她们真的再没过过以前那种穷日子了。
楚国允许女子经商。但为了做生意出去抛头露面,在楚国人眼中就不是正经女子能做的。
更何况商人地位本就低贱。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清河县的人就不待见她们娘俩了。也许是更久之前?清酒不太确定。
总会有成了婚的妇人在背后偷偷骂她们。或许是家中的男人会拿了钱去喝酒,可能也有别的原因。她们说太漂亮的女人不检点,尤其是像温氏这样年轻的寡妇。
温氏听了,偶尔会关起门来哭。清酒却不哭。她通常会和那些在她面前向大人们学舌,大肆嘲笑她的小孩们打一架,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赢。她只是个女孩儿,对面讨厌的人有好几个,但小姑娘打起架来很不要命。
这样的行为一点也不大家闺秀,但温氏也没精力去管她。她每天都在为了生计奔波。
渐渐的就没人敢在清酒面前说她娘的坏话了。她娘是清河县里那个浪荡的坏女人,她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疯子。
温氏一直没束着她,任她像山林里的蔷薇一样野蛮自由的生长。
就这样迎来了小姑娘的十二岁。
今天是清酒的生辰。
温氏有事去了。但她在走之前也为女儿庆了生,只是实在抽不出空,留她一个人在家里。
清酒当然不会乖乖留在屋里。她等到夜很深、很深的时候,翻墙出去了,独自跑到了街边上。
然后找到了平日里早就爬得很熟练了的那颗老树,像只深夜在街上闲逛的野猫一样,静悄悄的坐在树上。
这里很安静。
毕竟太晚了。这条偏僻的小巷子平常也没什么人会经过,一贯是她一个人的地盘。
她数着树叶子消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总之当清酒坐也坐腻了,准备回家睡觉去的时候,远处朦朦胧胧的好像过来了一个纵马的少年。
陌生人骑马到了老树下。
这棵树并不算太高,况且清酒坐的地方也不是最上头的枝桠。她垂下来的腿堪堪能够着那人的肩。
没有要惹事的意思,她正要把腿收回来,树下的人听到响动抬头,看到树上坐着个小姑娘,吓了一跳。
仔细看了两眼,笑道:“谁家的小孩?深夜了还在这竹西路赏月。”
清酒盯着他,慢慢缩回腿,没说话。
这儿不是什么‘竹西路’,就是条籍籍无名的巷子而已。
这人身上还带着股淡淡的酒味,想来是喝醉了,要么是走错了路,要么是给这巷子瞎起了个名儿。
因着家里开酒坊的缘故,清酒知道醉鬼都是什么德性。
她不跟醉鬼说话。
骑马的少年,酒量不行,酒品倒还不错。他见人家小姑娘没有搭理自己,也不恼,又问道:“小妹妹,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这时候还在赏月。”
清酒看也不看他,也不是很想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今晚没有月亮。”
少年愣了下,仰头看见了云雾遍布、确实看不见月亮的夜空,恍然大悟:“噢,那我说错了。你是在数星星。”
“……”
清酒没说话。
这醉鬼已经神志不清了。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昏黑。是她的生辰。
少年把缰绳一放,马也忘了栓,三两下也爬上来,坐到清酒旁边,笑嘻嘻的:“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妹妹。”
老树树干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在少年上来的那一刻轻微的摇晃了一下,又不动了。
但清酒并没有跟这个人靠太近的想法,她皱了下眉,带点不满的说:“你坐上来,它就要断掉了。”
“不会。”
大约是夜色太深,少年那怕是坐在旁边,也没有留意到小姑娘那个拧眉的小表情。他喝的不多,但还没完全醒酒,以为对方已经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停顿了几秒,自顾自说道:“我叫韩检义。字……字行雁。言行的行,大雁的雁。”
哪有人自我介绍时把表字也说出去的。
清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成片的老树叶子,终于还是开口了:“我叫清酒。不清醒的清,醒酒的酒。”
她想了下,又补充道:“没有字。”
韩检义一听就笑了:“这还在说我呢。你这丫头。”
“你家里人不会找你吗?这么晚了。”
清酒:“唔。”
韩检义朝树下没见着人显得有些焦躁的马儿吹了声口哨,免得它跑到其他地方去。他弯了弯眼睛:“大半夜的跑树上待着,你个小丫头,要是遇到拐子就知道厉害了。”
少年话很多,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是太无聊了,清酒原本是不打算搭理他的,最后却慢慢和不认识的人聊了起来。
她知道的很少,只和家附近那一亩三分地有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韩检义说。
后者喝多了,絮絮叨叨的,和她聊了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清河县另一边的几户人家的糗事。又说他今日喝的是什么什么庄子送来的梅子酒,味道如何;说树下那匹矫健的小马是什么名字……
还吹了一曲很短的小调,就用树上折下的叶子。
一个很有趣的人。
除娘亲外,这是清酒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的聊这么久的人。以前,她听过的最多的话是各种各样的谩骂和嘲笑。
所以对方准备走的时候,小姑娘犹豫几秒,说道:“你明天,还会在这附近骑马吗。”
尽管喝醉了酒,韩检义也一下子听懂了这小妹妹的言下之意。他说:“好啊,我明天再来。你要是天天在这里赏月,我也可以天天来,我们继续聊天。”
她还真的可以每天都等在这儿。
清酒抿了下唇,没说话。
她又想到这人是个醉鬼,醉鬼说过些什么话,恐怕他们自己都不记得。
但不管怎么说——
少年又翻身上马,也没管树上的人没有回应,挥了挥手,便走了。
清酒默默看着他慢慢离开了这条巷子。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昏黑。
但有一个奇怪的、她不讨厌的陌生人。
……也算是过了个和以前不一样的生辰了吧。
她又待了半晌,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后,才慢腾腾的从树上滑下来,回到家里。
温氏还没有回来。
她几乎不会过问自家女儿的事。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秘密,温氏是这样,十二岁的小女孩当然也有保有秘密的权力。
温氏很忙,偶尔忙酒馆的生意,偶尔忙不知名的事儿。家附近的街坊邻居也很忙,男的忙种地,女的忙着处理家务和管教家里的小孩。小孩子们也很忙,忙着聚在一起玩弹珠,跳花绳。
只有清酒是闲的。
她天天等在那棵老树上。
那是棵桂花树。虽然它已经开不出什么花来了,整棵树弓着腰驼着背,像个迟暮的老人。但清酒很喜欢它。她一个人在那上面待着的时候,总能闻到树的香味。
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也是上次偶遇的那个少年,做下的那个约定吧。
其实她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不会再来的了。只是醉酒之时随口许诺而已,那人的穿着谈吐,也不像是她们这片平淡乏味的小地方的人。
只是清酒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以前就喜欢到这棵树上来,现在只不过是来得更勤了点儿。日子一天天的数着数着,就过去了。
那少年果然是没来。
清酒并不意外。她每晚守着这棵树,看月亮从半圆到圆满,再到消失不见,简直就像是话本子里神秘的世外高人一样。
太乏味了。
清酒无趣的撇撇嘴。
她正想着明日不来了,去别的地方磨时间去,就看到同一个路口,那个骗了她的少年牵着马走过来。
枣红色的小马,脾性还有些倔,被小主人紧紧的握住缰绳生拉硬拽,才极不情愿的走进小巷子里。
少年一抬头,愣住了。
树上的小姑娘没什么表情的盯着他,又是一个和上次相差无几的夜晚。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妹妹,倒像是子时三刻便会准点在这颗老树上现身的鬼魂。
“啊。你还在啊?”
韩检义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倒不是他刻意要失信于人。只是那天韩检义酒醒之后,想起那个他草率做下的承诺,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才拖了这么久过来。
不像无人教导着懵懂长大的清酒,他被夫子教着,这个年龄已经懂得了些男女大防。虽然这小妹妹才十二岁,还小,但再过三四年也到嫁人的年纪了。他们这郎未娶女未嫁的,实在不好过多来往。
韩检义前些日子没来,便是出于这些方面的考虑。
但他又想着,怎么说也是答应了别人。有道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在家里想起那个被搁置的承诺总有点不安,今天过来主要是想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巷子,好全一全自己的道德心,没想到半月前的小姑娘居然真的还在。
韩检义震惊:“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其实不是在等人。
清酒想这么告诉他。也或许是想说服自己。她没有在等,只是太无聊了,在这坐一坐而已。
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懒于说话的状态。
所以清酒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没看地面上的人了,转而抬头看月亮。
少年看起来更加内疚和窘迫。他似乎原本还有事要去做的样子,只是顺带路过此地。现在却捏着缰绳,犹豫的站在原地,想了想开口道:“那,现在还方便让我上去吗?”
“……”
他把马儿绑在树下,翻身坐到小姑娘旁边,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食言了。抱歉,我们继续聊天吧?”
“你想听什么?”
清酒说了句随便。
因为之前喝醉了酒,一些细节实在记不清了,韩检义又歉意地再问了一遍她的名字,顺带又自报了一遍家门,开始挑着些有趣的事聊天。
但也许今日他没被梅子酒冲昏了头脑的缘故,再加上后知后觉的男女大防,韩检义说话也比那天收敛了许多,显得有礼数了些。讲的内容也中规中矩的,好歹有了点儿和十二岁小妹妹聊天的样子,没有再拉着别人家的糗事当做笑料。
但清酒是什么人。
她是天天听着粗话长大的,有的时候这些流言说的是其他人的故事,但大部分的总是以她和温氏为主人公。
听惯了市井间的低俗的遣词造句,清酒的要求高的很,她还偏不爱听那些中规中矩的了。
慢慢的就走起神来,连回一两句‘嗯’都不乐意了。
或许是唯一的听客敷衍得太明显,韩检义也住了嘴,侧头看了她一眼。
瞥了一眼才发现,这小姑娘生得挺可爱的。不像个没人教的野孩子,倒像是那些精细着养的小姐。
就是性子挺怪。
怎么跟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呢。
韩检义笑了下,成功吸引到小姑娘的注意力。他说:“总是我在说,有点不公平吧?你在想什么?”
清酒顿了顿,吹开飘到脸前面的一片叶子,突然问道:“你今天怎么没喝酒了?”
韩检义摸了摸鼻子,“总喝酒也不好嘛。喝酒误事。”
“……哦。”
没意思。
清酒有点想回去了。
枣红色的小马在树下不耐烦的打了两个响亮的响鼻,又刨了刨蹄子,看得出它有些不耐烦了。
但苦于拴在树上的缰绳,也只能围着桂树打转转。
清酒还是开口了:“我在想隔壁李二娘。”
“谁?”
“一个讨厌鬼。总是在背地里说我和我娘。”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数,“她以为没人知道,其实我都听到了。说什么我以后肯定和我娘一样。”
韩检义敏锐的听出来,这其中好像有什么隐秘,皱着眉问:“什么叫‘和你娘一样’?”
清酒:“我不知道。我娘是开酒坊的。可能是说我以后也会干这些生意吧。”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也许是这个意思。她不太懂。
“谁知道呢。”小姑娘不屑一顾,“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她不就是这个意思。那照这么说,她李二娘的儿子以后不也和她一样,乱嚼舌根子还蠢到让人听见啰?”
“噗。”韩检义笑了,“你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
“你比我也没大多少。”
“谁说的。你倒是猜猜,哥哥我多大了?”
清酒扭过头,今晚月色还算明亮。她潦草的往少年身上扫了一眼,说道:“十四?”
韩检义唇边的笑意一僵:“多少?!”他摸摸自己的脸,难以置信,“我看起来有这么小吗。”
“哥哥我明明十六了。”
小姑娘特别敷衍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你的妻子呢?晚上出来乱走,她没有意见吗?”
老气横秋的,话说得仿佛她是少年的长辈似的,连眼神里都写满了‘该不会是半夜逛花楼不回家’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