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远在永安的凤曦正倚着软塌,九条尾巴鞭子似的焦躁抽打着,唰然有声。
本就极度不安,谢重珩那番话更是让他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是不是故意借口将他支开。他越发胆颤,压根就没断神识,十分无耻地坦然偷窥到现在。
面具中有凤曦至为熟悉的气息,且意外浓烈。他盯了两眼,莫名觉出点违和感:
这玩意儿炼造兵甲倒也罢了,扣在脸上是做什么用?而况覆面是龙裔族世家的殓葬仪制,有身份的人等闲断不会犯这种大忌,一个大活人用着,未免着急了点。
待要跟去看看,又显得自己太过风声鹤唳。
撕裂空间的妖力波动大,若是被天绝道中枢察觉,恐会对谢氏府众人做些什么,或是发现并破坏传送阵。仅仅为着点毫无理由的猜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害了小七的亲人,暴露计划,严重影响后续,未免得不偿失。
心尖在油锅里刹那滚了几个来回,凤曦终于一咬牙,翻身而起。
不想冒头的瞬间,那股味道就冲得他眼前一黑。猝不及防下,他差点维持不住隐身术,就着尚未合拢的空间裂缝,比去时更快地退回了半山院。不及站稳,肚子里已然翻江倒海,霎时吐了个天昏地暗。
“你、爹、的!”狂吐的间隙,凤曦眼泪汪汪怒目切齿,顽强挣扎着艰难挤出一句罕见的粗口。
这还是人?这是人能待的地方?他在沧泠手下受尽折磨时,都从未想象过世上竟有如此恶毒的味道!
老狐狸兀自吐得原地升天,神识都几乎溃散,另一头的谢重珩却毫无所觉。他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揭开了谢正廷的面具。
本以为会看见一张毁得五官都分不出的脸,出乎他意料,眼前却是张再正常不过的老人面容,沟壑起伏,干枯蜡黄,只是显出隐忍之色,仿佛身体中有什么暴起的痛苦在肆虐,不禁微微一怔。
谢正廷极其短促地“嗬”了声,也不知是喘气太费劲还是忍不住的闷哼,抑或只是古怪地冷笑,却仍是没多说什么。
几乎是在同时,不知怎的,谢重珩所有心神都骤然紧绷起来,心惊肉跳,汗毛直竖。
他这一生几番历经生死之境,却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反应。明明没有察觉任何异常,但多年战场上生死搏杀磨砺出的直觉却让他警惕万分,仿佛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逼近了身侧,潜伏在虚空里,阴森森注视着他。
谢重珩若无其事地肃立着,却已做好了随时出刀的准备。
也许果真是老了,作为从战场上险死还生的幸存者,谢正廷竟好像全然没感知到气氛的凝肃与身边一触即发的杀意。方才的歇息攒了点力气,他抬手拉开衣袖,露出一截朽木般枯槁的手臂。
那层干瘪的皮肉竟就这么在谢重珩眼前生生自行撕裂了,彷如袖套似的迅速从臂骨上整个滑脱。骨肉分离得相当干净,几乎看不出什么残留。
纵使他早有准备,今日势必要见着点常人难以想象的场景,此时也震惊得有些言语不能。本就晦暗的房间蓦地阴森可怖起来。
谢正廷毫不在意旁观者的感受和反应,只是极其淡然地自顾看着那只“袖套”掉落。
大大小小的碎肉窸窣落下,却没有一滴鲜血,而是混着些不知是什么的黏液,淅淅沥沥洒了他满身。他也习以为常似的,眼都没眨一眨。
腐臭味瞬间飙升到顶点,一时间竟连药味都闻不出半分。谢重珩只觉像是突然被掩埋在了腐尸堆里,冲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口鼻胸腔里都像是塞满了腐肉,简直要原地升天。
然而此时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感观的难受,甚至顾不上惊骇。随着这诡异一幕,他心里的危机感同时急剧飙升,几欲炸开。
昏沉的灯火下,但见本该红白相间的臂骨竟呈现乌灰色。不知是不是眼花,骨头上竟仿佛有无数细密如灰尘的东西被惊醒一般,微微蠕动起来。
这会子谢正廷似乎反倒舒坦了许多,像是某种瘾|头得到缓解,痛苦之色瞬间平和不少。只是眼色越发幽暗,升腾着强烈的渴望。
转眼间,那截骨头蓦地化了。不,准确来说,是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细长触须状之物。
大片阴影胡乱挥动着暴长而起,每一条都像是有生命似的,张牙舞爪地飞快往四周探出去。最初一刹无序的试探后,它们似乎立刻统一方向,径直锁定了房间里的另一个活人。
这就是让谢重珩感到异常危险的东西。
一堆触须汹涌扑至,那腐臭味浓烈得刺得皮肤都微微发痛。
他虽不清楚被碰到了会有什么后果,却哪能让如此奇诡的不明之物近身,碎空刀应念出现在掌中,功法都运行到了极致,几乎瞬间就要以修为强行将之震开。
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触须又不敢真的靠近他,只敢不死心地在他周围逡巡。
房间里一派寂静,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
随着触须们越拉越长,谢正廷上臂的皮肉也迅速分离、掉落。拢共不过三两个呼吸,他整条手臂都彻底消失,就连身体都似乎塌陷了些,姿势也明显歪斜,仅从脖颈以下各处喷出一堆乌漆嘛黑的活动的诡线。
幽幽灯火映出它们扭曲交错群魔乱舞的影子,愈加显得此处鬼气森森。原本衰朽垂死、连个七岁孩童都能轻易将之杀死的老人,也在转瞬间化成了择人而噬的恶鬼。
谢正廷终于横过来一眼,旋即转开。谢重珩越发心惊。
那双瞳仁中是他前半生再熟悉不过的、鬼物对活人血肉的贪婪与凶残,比幽影们看见他时几乎不顾一切要扑上来,当场将他撕碎生吃的眼神犹有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