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嗯”了一声:“他跟战事关系不小,想见他一面却殊为不易,我伯父跟灵尘族长都做不了他的主,只能尽力协助我。他既允我前往拜望,我得先抽空去一趟。”
这三人在谢氏乃至朝堂都绝对称得上举足轻重,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跺跺脚永安城的地皮都得震几震,凤北宸都得掂量掂量,加一块竟会对这人恭敬至此,能不能见着还全得看对方的心情。凤曦十分不以为然:“架子倒端得足。”
这会子谢重珩才反应过来,老狐狸对旁的人都不甚关注,应该不太清楚谢正廷的事,遂斟酌着大略讲了几句:“那倒不是。不过若说到谢氏两部最神秘的人,恐怕确实非我这位叔祖莫属。”
“他非但曾是烁叔那边支脉的重要主事者,早年在谢氏府的地位仅次于我伯父和烁叔的父亲,跟先父不相上下,且现在的辈分又高。”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还有另一重更为光辉耀目的身份:上次灵尘之战时,先严慈带出去的那批嫡系支援队伍中,他是曾多次跟尾鬼神侍正面交锋、最后亲斩御使神侍的人,也是嫡系仅剩的两个活着离开战场的幸存者之一,更是至今还在世的唯一一人。”
“廷叔祖以此赫赫功绩声震天下,与先严慈同样名列《嘉平英|烈纪》第一等。战后他以身体不适、不堪路途劳顿为由,拒绝回永安休养,昭明帝都破例允他长留灵尘。”
话到此处,谢重珩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微显沉郁。
与谢焕相关的所有战事卷宗抄本,他跟谢煜都多番分析过。主帅谢烽的一应决策、战略可谓精准无误,谢焕作为负责四战场之一的主将,判断和部署也并无差错。嫡系诸人也一直尚算平顺,大部分都坚持到了决战。
可偏偏就是那最后一战,他们所在战场却成了谢氏军伤亡最惨重之处,连外围的小兵都几乎阵亡殆尽,中心区域的参战者反倒奇迹般生还了两个。
跟谢烽、虞承绍等人一样,两人在灵尘被旁系严密保护起来,倾尽全力秘密医治许久方才留下性命。另一人从战场下来就再未醒过,直至身亡,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至此,战事的相关情形、那批英|烈战死的大致经过等等,知情的仅剩谢正廷。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对任何人细述过,只说尾鬼人走投无路便以死相搏,就是异常惨烈的血战,除此并无意外。
别说谢重珩,就连手握大批暗探死士、近似无孔不入的谢煜,所了解的讯息也仅止于此。所有人都只知道最终结局,余外种种尽皆成谜。
谢重珩再没继续说下去,而是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大将军留下的手札抄本有不少对神侍的分析和对战经验,但他毕竟是一军主帅,只在末尾决战时亲自上阵过,很多细节远不如廷叔祖这样的参与者知道得详尽、直观。”
“真正跟尾鬼神侍交过手的也只剩他了。我若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敌人,最好找他当面问问。”
老狐狸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终于想起谢正廷是谁。从前六世也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谢重珩每一世出征前都曾去见过他。
但那时的凤曦对谁都不上心,更不会在意这些转着弯的人脉来往。在谢重珩看来格外重要的人和事,于他而言不过微渺如尘埃,起先才没将这点过往从记忆最深处挖出来。
毕竟在谢氏府生活了几世,凤曦多少听过一点说法。大约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徒弟的话掐头去尾,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谢正廷战后一直避居不出,与外界几乎不通来往,有传言说他身体严重损毁,不成人形。究竟是否属实,损到什么程度,世人却无从得知。各家的探子们都查不出有效佐证,知道的寥寥数人则讳莫如深。
即使是凡人眼里如同神明般无所不能的凤曦,在灵尘时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至于他都跟谢重珩谈了些什么,更是半点不知。
前后六世,尽皆如此,这次应该并无不同。
谢正廷虽被传形容可怖,但以他的出身和条件,作为舍却权势尊崇、誓死抗击尾鬼的活生生的大义范例,在家族乃至永安权贵圈的地位却很高,极受敬仰。昭明帝当众提及他,也得恭肃尊称一声“谢老”。
只是这份荣耀的代价未免太过巨大,至少凤曦绝不能容忍它落在谢重珩头上。
何况抄本中着重标注,据尾鬼历代入侵的卷宗来看,诸神侍的功法和修为诡异地一次比一次强大、革新。再了解得如何清楚也只是四十年前的敌人,而非这次的。
隐隐失控的剧烈不安再度翻涌而上,再思及徒弟曾提过的宫临溪反常参战的疑点,凤曦神色渐渐冷下来,却只是若无其事地闲扯了几句。谢重珩心事重重,并未察觉不妥。
夜尽天明,他回到半山院不久,就有客到访。
简单寒暄罢,谢煜道明来意:彻底清洗谢重珣的神识,封印他接回谢重珩之后的所有记忆,用一段“外出不测,身受重伤,记忆缺损,静养至今”的经历补上那段空白。
凤曦并不意外他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别无选择。
谢重珣之事最难在于决断,其余都不算什么,有了决断,剩下的都好办。时间上能错开,自己便能先处置好这头的事,再尽心关注灵尘。半妖多少松了口气。
谢煜眉目沉郁,又道:“谢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既不真正伤到阿珣,又让他虚乏病卧,昏沉不起?”
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简化那段虚构的记忆,减少破绽,同时顺理成章地阻止谢重珣与外界接触,免其生疑。
此举实是铁石心肠,几无人性。可他压抑着身为父亲的所有感情,也不过是试图尽可能保住独子。
这不是什么难事,凤曦一口应下。两人敲定细节,当天午后,他就再度去了云舒堂。
谢氏府最迫在眉睫的巨大隐患至此算是暂且按下,天绝道中枢的身份线索却还需等待。转眼已是隔日早上,谢重珩抵达了家族故地,灵尘谢氏祖宅。
彼时印槐刚来禀过事。被主宰控制着连续熬了两昼夜没合过眼,五人熬得灰头土脸,一对招子也成了兔眼,共找出十七个蛇类和三只鼍龙,却都遭直接否了。这已是第二十一个鳞甲类洪荒生灵,隶属远古腾蛇族的一个分支。
凤曦盯着那几页图文看了半晌,在像和不像之间转了八百圈,怎么看都无法确定。正自冥思不已,忽听徒弟在神识中唤他。
他醒过神,才发现谢重珩正策马随在另一人身后,行在一条草木葳蕤、时有虫鸣的幽径上,当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景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