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粲然一笑:“我要去拜望廷叔祖,但他多年来都不喜见人,许是有什么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为免弟子有冒犯亲长之嫌,师尊能暂且收了神通么?”
一番话合情合理,这次凤曦没有任何意见,痛快地一口应了。
若无其事地继续慢悠悠行了一段,谢重珩突然道:“对了师尊,还有点事……人呢?你在听么?”
神识中毫无回应。他也不确定凤曦是否果真掐断了跟自己的联系,微一迟疑,仍是毅然往前。
作为嫡系声威赫赫的尊长、功业昭著的英杰,谢正廷的居所却并不在祖宅,而是不合规制地位于宗祠里。
此处背靠山岗,古木参天,前绕溪流,三桥卧波,主体构造跟永安谢氏的宗祠完全相同,只是规模更庞大了何止十倍。天色阴沉,格外显得四下里压抑森然。
这里同样供奉着两部的生者命灯、死者牌位,谢焕夫妇也在其中。
因是秘密拜会,接待者只有旁系少族长一人,连个心腹侍从都不得跟随。去奉先殿上过香,那人将他引到殿外侧后角落。
前方是个相当怪异的小院,高墙坚门,可见曾用心筑造,却又墙头草深,极显陈旧破败,与恢弘的宗祠极不协调,显是特意为谢正廷而建。今日正值新元,院门处却不设装点,朱符楹联灯彩都一应俱无,彷如被时光遗忘的荒坟。
门外只有两名值守的护卫,但谢重珩打眼一瞥就看出,周围分布着无数明桩暗哨、防御布置,围得铁桶一般。未经允准,怕是一只虫豸都不得擅自出入。
如此阵仗,与其说是避世之所,毋宁说是守备顶尖的囚牢更贴切些。他当即心生异样。
抛开身份和勋绩不提,对待一个多年来缠绵病榻、毫无威胁的人,有必要这么严阵以待吗?
隔着一段距离,少族长止步,客气地举手一礼:“此处隔音法阵与家父书房相同,内外一切动静都互不相通,也不会有任何人进去打扰,大人尽可放心。”
“晚辈未蒙传召,不可随同,便在此相候。知晓大人重任在身,家父已安排妥当,俟大人事了,请移步至啸月大殿一叙。”
谢重珩不动声色,也笑着回礼,道了声“有劳族长、少族长”,旋即只身前往。
蒙尘发霉的院门“吱吖”打开又合拢,少族长一挑眉,抬手招来暗处的侍者,不无戏谑地微笑道:“告诉他们,永安的贵客到了,准备参拜吧。”
对谢重珩任主帅一事,旁系的掌权者们直到现在仍各怀心思,分歧颇大。带话是假,打探“他们”的态度是真。侍者心领神会,应命退下。
一墙之隔的人全不知情。
院中弥漫着呛鼻的药味。一个佝偻着腰的瘸腿哑仆梗着脖颈,乜斜着仅有的一只白眼,神色颇为不耐,将来访者引到房间外,只示意他自行进去,竟就这么扭头走了。
谢重珩怔住,只得停下脚步,收拾了一下心绪才敲门入内。
他不想让凤曦瞧见谢正廷,自然是因为他虽从未见过这位叔祖,却也知道关于他身体严重损毁、不成人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当年侥幸活下来后,谢正廷几乎一直与世隔绝,本支脉的亲人曾特意远道而来探望,他都拒不相见。唯独各种珍稀药材被谢氏极尽所能搜罗起来,流水般送进他的居所。
三十多年间,据说仅在谢焕诸人殉国二十年整的大祭时,他曾公开出现在宗祠,还是坐着轮椅盖着厚毯,罩着黑色帷帽,遮得严严实实,衣角都不曾露出一点。
可他到底伤成了什么模样,谢煜都不清楚。唯有早年留下的画像流传于世,供人景仰英杰鼎盛时的风采。
房中的药味更为浓重,隐隐还夹杂着一股不知什么东西腐烂的臭味,如有实质般直冲进鼻腔,堵得人几乎不能呼吸。灯火朦胧,一团黑影依旧罩着帷帽,颇显臃肿,一动不动蜷在床头。交错的光影中,鬼魅也似。
谢重珩上前恭敬地行了晚辈礼,开门见山道:“永安谢氏武定君府侄孙重珩,拜见叔祖。”
“冒昧前来打扰叔祖静养,实是因侄孙即将带队迎战尾鬼,但对神侍一脉所知甚少,特来请教叔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叔祖宽宥一二。”
黑影微微一动,沉默不语,也许是在帷帽后审视他,却毫无惊讶之意。谢重珩便知他虽不露面也不过问任何人、事,但并非真就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清楚。
半晌,一道彷如锈烂铁片摩擦瓦砾的声音才虚弱传来:“你,怕么?”
谢重珩道:“无可怕得。否则我便不会应下此事,更不会来这里。”
谢正廷一时没反应,像是在剖析他话里的真假,又过了会方道:“过来。”
离得近了,那股腐臭味越发明显,混着药味令人作呕,可见眼前的人就是源头。莫非这就是他多年不肯与外界来往的原因?
谢重珩勉强忍住恶心,也没皱一下眉头,眼看他艰难蠕动着,一点点挣开严严盖在身上的被子,伸出只枯枝般丑陋却完好的手,除了帷帽。
帷帽下居然还扣着张灰沉沉的面具。两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谢正廷所有精力,他安静歇息片刻,示意谢重珩替他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