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已斟酌好措辞,可真正面对这风烛残年的枯槁老人时,凤曦多少有一丝不忍,又不能不说实话:“不错,正如我昨日所言。”
“若是解除对令郎的拘禁,不啻是在谢氏府中安插了一个活的子母传音符,凤北宸能随时随知晓他身边的一切动向。若要抹杀天绝道中枢的神识,就会触发心魔气,让你们内部生乱。若维持现状,要么他们耐心告罄,出手解除神识,要么,时日长久……”
话到此处,凤曦适时截住,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刮着茶沫,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令郎心性剧变,主动与你为敌。”
他纵是恼恨此人将独子推给仇敌的行径,毕竟谢煜不是凤烨,他对谢重珣仍存着深厚的感情。对于这样一个父亲而言,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儿子自愿跟自己反目更痛苦更残忍的?
武定君闭了闭眼,敛去眼底的痛色。他自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哪里还需要什么时日,谢重珣尚且清醒,却已经正式开始跟他对抗了。母子二人私下的动作,他岂会不知?他都宁愿相信阿珣是真的被控制或是生了心魔,并非出于本意,都好过这个结果。
三个选择,尽是绝路。凤北宸这一招,可谓狠毒之极。
沉默须臾,谢煜道:“凤先生是否有什么想法?”
“心魔气一旦爆发,令郎会逐日陷入幻觉,反复经历他最无法面对的过往,且将由此衍生、虚构出无数想象,加深执念和恐惧,渐至分不出真实与虚妄。”凤曦缓缓道。
抿了两口茶,他垂着目光又刮了会茶沫,才最后下定决心:“我确有两个对策,但都是死马当活马医的馊主意。”
“谢掌执知晓后果,我必须再次强调:我的判断,只是排除了各种推测后剩下最可能的一种,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谢掌执若要选择信我,就不能有丝毫怀疑。”
牵涉到独子的性命,纵然谢煜再如何襟怀宽广冷静理智,面对骨肉反目、父子必有一人因对方而死的残忍结局,悲恸之下恐怕也难免迁怒于人。但凡他心性有半分差池,就很容易将师徒二人都记恨上。
凤曦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他不想让谢重珩夹在中间两头难做,被仅剩的至亲|日日怨怼。
谢煜只短暂权衡了一瞬就毅然起身。眼见他竟要行礼,半妖眉心微蹙,拂袖将他托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他跟小七如今真正两心相悦,只差没公然昭示广而宣之。谢煜已经算是他的长辈,凭他是什么地位,又岂能稳坐钓鱼台,领受对方的礼?便是简单鞠个躬,也是万万不该。
“都说了是馊主意。”并非凤曦谦逊,而是两个法子确实都非常烂,就看对方认为相较之下,哪个烂得没那么离谱。
这种情形自然是关系越近越好说,但昨晚那场争论怎么也算不得愉快。纠结片刻,他终于俯首折腰,郑重行了个拜会尊长的礼,既是承认对方的身份,更是堂而皇之地彰显自己的名分:“伯父不必如此客气,先听我说完。”
第一次改口最是难为情,不过一旦开了头,后面的就十分顺理成章了:“第一个办法,主动引发,同时需要一个兄长绝对信任且极有默契的人,以神识进入他的内心幻象,助他勘破魔障。”
“但此法难度极大,外力无法介入,即使是我也做不了什么,故而对他们两人的心性、关系要求都极高。稍有任何行差踏错,哪怕一个念头不对都是双亡之局,百死难有一生。”
“襄助者顶天能借助九死惊魂钉维持清明,此后必将九世身心不全,非痴即残,伯父当知晓这个后果。因此纵然侥幸成功,也是以命换命。”
谢煜一言不发地听着,书房里陷入了更为凝重的死寂。
世家着重培养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凡事更多先考虑利弊和大局,本就不会对谁有太多纯粹出于感情的信任。兼且谢重珣当年也算是被至亲舍弃才沦入炼狱,回来后又遭圈禁。他现在对顾晚云都抱着利用的心思,这世上哪里还有他能信得过的人?
何况那般屈辱至极的过往,他自己尚且不堪回首,又怎会愿意让别人看见?
更何况能称得上惨烈的经历,大多数人能咬牙挺得住一次,却很难再有毅力去扛过第二次,遑论无休止地重复。莫说谢重珣,便是谢煜仅仅设身处地一想,自问也未见得能坚持多久。
其余姑且不论,先决条件都无一具备,此法必败。武定君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涩声道:“请讲讲另一个办法。”
凤曦慢慢道:“心魔气也不是万无一失。若是一个人本身就没有什么执念,它也就起不了作用。”
“据我所知,兄长出事前家宅和睦,族中、朝堂两头职事平稳,可谓顺风顺水,问题都出在近几年。我可以设法封印那段过往,并以虚构的记忆全部覆盖,或索性让他以为自己因故失忆。”
“但此法也有相当的弊端。一则,假的永远做不了真。四年多的经历说短不短,毕竟没有实际发生过,总会有不少破绽,而况又是仓促为之。兼且他受过那样不寻常的重伤,这故事,恐怕不太好编。”
“稍有一点不能自圆其说,如同兄长这样心性坚韧又聪慧敏锐者,很容易发现破绽。”
说到此处,半妖微微恍了神。他这招在某人那里格外灵验,几乎从未失手过,倒并非真就是谢重珩性情心智有多欠缺,全是仗着人家对他无所保留的信任。
对前生后世被他遗忘的两段过往以及很多事情,凤曦的种种解释可谓漏洞百出,不忍直视,换了旁人只怕三句都听不下去,随便几个问题就能露馅。那小傻子却深信不疑。
即使他明知凤曦曾杀过他,即使后来彻底破了活傀术,竟至今都没怀疑过有哪里不对。
但谢重珣不一样。纵然是没出事时,他对谢煜或者别的谁恐怕也不会信任到如此地步,或者说,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会对旁人有这样的信任。出于自身的心性和难以确定的不安,他也会本能地起疑。
谢煜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游离:“还有什么?”
收拢心绪,凤曦继续道:“其次,我注定要跟天绝道中枢对上。一旦我身受重伤或修为大减,封印势必会减退松动,兄长突然想起真相,反噬只会更为严重。届时才是真正的神魔束手,无力回天。”
“所以,这只是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延缓一下心魔气发作的时间而已。且,无论选哪一种,非但都没有太大的希望,更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然而谢煜还不能不做出抉择。
凤曦抬起霜雪长睫,有些怜悯地盯视着老人,却近乎残酷地淡然问道:“伯父,你要押上兄长的性命来赌这一把吗?”
谢煜下颌紧绷,想去端茶盏,伸出手时,才发现掩在广袖下的指掌似乎不太平稳,又收回了。定了定神,他才沉沉反问:“若是让他就此沉睡,又当如何?”
碧色狐狸眼中的怜悯之意更浓,凤曦的回复也更残忍:“维持正常尚且有许多熟悉的情境能刺激他,提醒他也许仍活在现实中,那些事都过去了,沉睡却只会让他彻底陷入虚无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