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绝路。无论哪一条都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都通往父子相残、谢重珣必死的结局,区别只在于早晚。
即使早有预料,这个结果仍是给了武定君当头一击。
眼前阴翳阵阵交错,天地都仿佛在飞速旋转。他端坐如故,神色也毫无异常,只是眼中渐渐爬上一层血丝。足足半盏茶的工夫他都没有开口,无人窥见之处,枯槁的手指深深刺破掌心,也遏制不住颤抖。
凤曦也没有出声打扰。
数个轮回,这是他第一次全程认真去看这个世家之首中,最核心一脉的遭遇和悲剧。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刻他心里是何等庆幸,庆幸小七能在人生尚未完全定型时及早脱身。
一族掌执不需要无用的情绪,便连人族天性的喜怒哀乐都要斩尽,要天塌下来都能平静以对。说得好听点是沉稳持重,说直白点,不过是目标至上的傀儡,权势下痛苦的祭品。
还好,哪怕谢重珩走过这些年的坎坷,依然保留了几分热血。他至少在自己面前还会笑,会流泪,会诉说心底深处的话,几乎同他分享一切感受和想法,而不是成为下一个谢煜,深沉莫测,背负所有。
老人不知那些缭乱心思,过了会,才晦涩地动了动眼珠子,声音终于几不可察地微微起伏:“有没有什么建议给谢某?”
若在从前,他绝不会问这种明知答案的无意义之言。可现在,他只能近乎困兽般挣扎着,试图再给谢重珣多求得一丝生存的筹码。
半妖沉默一瞬,道:“抱歉,恕在下无能为力。”
纵然他跟谢重珩已可算是最亲密的关系,但这种直接涉及对方至亲性命的事,他自知无权插手。所能做的,不过是阐明利害,尽量襄助而已。
该说的话已说尽,凤曦起身告辞:“伯父慎重考虑考虑,决定了随时可以告知我。”
他隐身离开了,书房中重新恢复死寂。
勉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松,便再难维持面对外人时的端肃。谢煜竭力稳住身形,让自己慢慢靠在椅背上,不至于太过失态。
缓过一阵,他面无表情再度伸手,本想去端茶盏,却不慎一抖。杯盏哗然而倒。雾气氤氲的茶水混着茶叶从书案上淋漓泼来,洒了他半幅衣摆,又淅沥滴下。
自打从灵尘战场回了永安,受封为武定君,谢煜几曾这般狼狈过?但他恍如不觉,怔怔看着自己犹在微颤的指掌,眼底只剩空洞和茫然。
少顷,这坚毅如铁石、仿佛能承住一切风刀霜剑,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倒的老人终于脱力般,慢慢倾身靠着书案,双手颓然掩住了脸。
造化之弄人,非止静好岁月中猝不及防的噩耗,还有不断给予转机,在你无数次满怀期冀,以为所求近在眼前,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如愿以偿时,让你眼睁睁看着它倏忽化为泡影。
当年突然得知谢重珣出事,谢煜固然痛断肝肠,然而最近连番的遭遇,命运的天平在希望尚存和无能为力之间摇摆不定,却不啻将他的心按在钉板上反复磋磨,血肉模糊。
就连饱经沧桑如他都分不出,究竟哪种痛更煎心焚骨,更生不如死。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他终于不得不绝望地接受,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早已注定,而他们只能眼睁睁等待它的降临,拼尽所有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谢煜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一二,更无从商量分毫,甚至没有悲恸的时间。片刻,他放下手直起腰,除了一双微红的眼睛,面上已镇定从容如故,看不出什么情绪。
放任这极其短暂的濒临崩溃后,他必须强迫自己尽快接受现实,冷静下来做出决断。所有的责难与罪孽,也都只能由他一人暗中担下。
谢重珣的事,凤曦没透露半点口风,谢重珩自然不得而知。
出征飞船队当晚并不安排落地歇息,而是连夜兼程。深夜,一艘超小型飞船自前方而来,船头高悬着恶狰啸月的家徽旌旗,言说灵尘有急信呈递继任掌执亲启。
信是用箭矢射过来的。谢重珩隐有猜测,打开一看,果如谢煜昨晚所言,是叔祖谢正廷的回复。
众人行程早定,无需另作安排。他即刻将领队之责交给谢重琛和另一名子弟,命传令兵打出信号旗,让小飞船靠过来。
彼时凤曦正在演武场上,控制着妖力,在虚空中细致勾绘着凡人看不见的纹符。意识到这胆大妄为的小傻子要做什么,他的脸色跟众人一齐变了。
两船靠得再近也至少隔着数丈之遥,最合适的机会仅只刹那,稍纵即逝,他身在千丈高空,稍有闪失就得直接摔下去。凡躯肉|身,焉有命在?
但小飞船转瞬已至,谁也来不及劝阻。两船并行之际,凤曦和其余人等心惊胆颤的注视下,他看准时机甩出爪链勾紧护栏,旋即全力纵身一跃。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人一头冷汗尚在,小飞船已在他的命令下流畅地转弯掉头划过夜空,全速返回灵尘。
刚离了永安就来这么一出,这是猛兽挣脱枷锁出了笼,彻底飘了。
凤曦一口怒气哽得喉咙生疼,直恨不能将他按在腿上扒了裤子抽一顿巴掌:“谢重珩,什么人什么事值当你这样不要命?身为一军主帅,岂能轻涉险境!你知不知道出了差池是什么后果?”
他语气少见地严厉,谢重珩讪讪,哪里还敢争辩自己有分寸。缘由他更不敢和盘托出,只得挑了最浅显的一半:“我只是想赶在接手战事前先见见廷叔祖,时间紧迫,能省一点是一点。”
又做小伏低地哄道:“师尊别生气,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的。”
凤曦冷笑一声。这话他敢说,自己却不敢信,且先记着这笔账。
想起近来似乎听过好几次“廷叔祖”,七世记忆中却对此人并无印象,谢重珩又绝非浮躁之辈,照说轻易不该行此险招,凤曦也不觉放下了传送阵的事,沉吟片刻。
再想起此前他写拜帖时罕见地庄肃郑重,不过寥寥数语,他都要先拟好底稿,字斟句酌地改定了再誊抄过去,措辞也极尽谨慎谦和,凤曦不免多少有点好奇。
他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这个人,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