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跟这种渴望暗中搏杀,谢正廷面上又显出那种隐忍的痛苦,混着剧烈的挣扎之意,却仍是十分坚决地拿起面具,慢慢扣在了自己脸上。
那面具彷如无声的咒诀,触须们集体一僵,瞬间回缩绞拢,快得留下了残影,倏忽又化成一整根乌灰臂骨。骨上迅速沁出层层黏液,又即刻干涸,肉眼可见地凝成皮肉。
很快,那条手臂就复原如初,干瘪枯槁伶仃如柴,连一应伤痕褶皱都分毫不差。
从头到尾眼睁睁看完这诡谲一幕,谢重珩骇然惊震,言语不能。
他闯荡过两个时空,凡人眼中的幽冥鬼域都呆过百年,又跟凤曦厮混已久,甚至还与阴阳、御使两大神侍的传人桥本真夜交过手,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但前后不到半盏热茶工夫发生的这一切,不要说在凡人的认知里见所未见,就连从凤曦那里也不曾听闻。
饶是谢重珩确信自己清醒得很,也几乎要以为不过是打盹时发了噩梦。若非亲身经历,纵然由谢煜亲口告诉他,他也未必会信。
他面上倒还十分镇定,看不出异样,淡然收刀一礼:“侄孙造次,叔祖见笑了。”掩在广袖下的手指却下意识地狠狠掐了一把掌心。
“这是当年最后一战,尾鬼神侍的必杀技留下的……”不等他开口,谢正廷喑哑刺耳的声音倒是先一步响起,打破了满室死寂。
但他显然也不知该怎么定义这是伤是病,抑或是别的什么,遂一顿,略过:“它们不是活物,甚至没有实质,而是神侍以枉死海中之人的阴毒怨气凝聚而成。”
“只要被其中任何一条碰到,它就会从你的骨骼开始侵蚀,进而筋脉皮肉,以此壮大自身,却不会直接将你吃完,而是留着性命,等待合适的机会继续寻找别的目标。”
“单凭我身上这些,半日之内就能轻松灭掉整个家族故地数万人众。”
这才是他避世不出的真正缘由。
老人泰然自若地靠在床头,语气也如同只是在闲聊今天天气如何,格外缓慢而平淡,仿佛浑不知自己说的是何等诡异可怕之事,更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他将唯一的旁观者置于怎样生死一瞬的境地。
照说他与武定君府并无多深的仇怨,跟谢焕、宫临溪非但是族亲,更是生死战场上的同袍,几番过命的交情,不该有意要害他们留下的唯一血脉。
再者,若他的存在已是如此巨大的威胁,那就不单是谢氏的隐患。他自己会如何选择尚在其次,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容许他继续活着。
谢重珩也没问这些,而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深层含义:“‘身化幽冥,万阴伏迎’,据侄孙所知,聚阴灵、控鬼邪应是阴阳神侍一脉特有的功法。难道叔祖与先父诸位尊长当年对上的,竟果然是他们?”
可明明所有消息都清楚地显示,战前部署时,谢烽特意让嫡系支援队伍避开了阴阳神侍。
谢正廷终于转过头正眼看他,近乎无礼地上下打量了他三圈,却没有回答,只慢慢道:“你知道你这一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神侍一脉都不是人,而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地狱最深处爬出的厉鬼,尤以阴阳神侍为最。若是不幸被阴怨所伤,你会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是如何被一分一寸地侵蚀、代替,一点一滴由内而外地腐烂,药石罔效。”
灯火黯淡,光影明昧,那道喑哑阴森又近乎麻木的声嗓便彷如凌晨的乱葬岗深处,阴风带来的低语,尤为可怖。
“但无论被取代的部位自行剥离、撕裂……任何损伤带来的痛楚,都跟你原本的身体并无半点区别,你都能完全感受到。若是察觉有活人靠近,它们更会暴动叫嚣,试图冲出来,如同骨子里生出的瘾和痛,不可遏制也难以忍受。”
“这一去,你很可能会步我的后尘,成为像我这样满身腐臭令人避之不及,不算死也不算活的邪祟,终身无法见人。带着它们,你固然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可它们一旦大量离体,便是你的死期。”
直勾勾盯着眼前面不改色的人,谢正廷重复问了一遍:“你,怕么?”
离开永安时他也不过八十有余,正值一生的巅峰时期,不输谢重珩现在的状态,原本至少还有数十年可称春秋鼎盛。仅只是不慎沾染了一点阴怨之气,就从意气风发的青年生生沦落到这种地步。
其间的痛苦姑且不论,单是绝望、恐惧和自我厌弃就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所有精神。
谢重珩一顿,郑重地重新躬身为礼:“我怕,怕自己驽钝愚拙,不能像大将军与诸位先辈英杰一样重创他们,击毁他们的野心和气焰,护住天龙大地的疆域和百姓。”
谢正廷静静看了他须臾,喉咙里“嗬嗬”两声,倒真正像是在沉沉地笑了:“好小子,有种。”
他仍是我行我素地突然缓和了态度,可见谢烁恣意的性情原是与之一脉相承,全不管谢重珩作何感受。
敲了敲面具,他道:“放心,这是当年为压制我身上的阴怨而特意炼就,据说加了某种洪荒神魔的遗骨,对凡世邪物有克制之效。只要这个还在,它们在我这里就作不了乱。”
“我大半躯体都早已被取代,如今还能剩下这颗属于自己的头颅,维持着正常的神智苟延残喘,全仗着这个。你刚进院子我就感知到了它们的恐慌,说明你身上带着与之同源的物品,它们奈何不了你。”
谢重珩恍然,这说的必是九尾遗骨。
能达成如此效果,想来大部分遗骨都熔炼在了这个小小面具上,剩下的才用于早年谢煜给他准备的兵器,与之同出一炉的碎空刀。他现在的兵器却是凤曦亲自为他量身打造的,只会更精妙有效。
三个疑问解了两个,还剩最重要的一个:“侄孙冒昧请教: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