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应声恢复正常。
等身水晶镜里的青年身形高大、宽肩长腿,着了套暮山紫暗纹大袖,掌宽的正紫色腰封束出一握劲瘦窄腰。外罩雪银色氅衣,搭幽昙紫火貂绒斗篷,墨发半束,簪上一枚跟大氅同色的发冠。
非但极显俊逸清雅,还有几分……肆意又神秘的贵气风流。
谢重珩多年来惯于穿深色衣装,纵有改变也是冷淡的银、白色系,几乎没服着过如此色彩鲜明的装束。他怔愣瞧着水晶镜,下意识地扯了扯腰封,耳尖微红:“这……是否太过张扬了点?”
凤曦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黏糊地凑过去搂着他:“哪里就张扬了?小七自是穿什么都好看,不过偶尔也可以换换风格嘛。”
蹭蹭他的脸颊,又光明正大地无耻道:“当然,不穿更好看。”
谢重珩无语凝噎:“……”
最近总想欺师灭祖是怎么回事?
又耳鬓厮磨亲昵一阵,他才被放走。
聚会地点仍是水月楼,房间也是同一间,邀约的也几乎还是上回的人。
顾奚朝处事一向周全。薛遥清寒,仅有一匹瘦驴代步,但雪后的天气尤为冰冷,显然不适合一介文弱书生顶着严寒从城南到西市。顾着好友的颜面,东道主派了车驾分别前去接两人。
谢重珩不喜闷在车里的感觉,遂自行解下一匹飞马,长腿一伸,利落地翻上马背。车夫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世家子弟们哪个不是将坐骑装备得精致奢华?而况谢氏的继任掌执,永安权贵圈同辈里仅次于帝子的人,岂能就这么光秃秃鞍蹬俱无地骑着招摇过市?
谢重珩却不管旁人所想,也不管跟他的身份相不相符,一声轻叱,飞马张起翅翼撒开四蹄扬长而去。徒留车夫望着马蹄溅起纷飞的雪沫,在寒风中凌乱。
彼时薛遥未至,雅间里只有顾奚朝。寒暄罢,谢重珩环视一圈,席位也还是四个,便猜到剩下的那个位置是留给巫祁澈的。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那人已永远不可能再入席。
上次相聚仿佛已历半生之遥,实则不过仅隔两月余。他恍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多少有些叹息:“我原以为你跟他来往是碍于面子,不得已。不想你却是真拿他当朋友,真心缅怀他。”
对巫祁澈尚且如此,对别人至少也是一视同仁,难怪大家都能同顾二公子处得来。在他们这个圈层里,尔虞我诈、看人下菜比喘气还平常,有谁会拒绝一个真情实意相待的人呢?
顾奚朝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但凡脑子还正常的都不会愿意跟巫祁澈结交:“他本性不坏,只是运气不太好,无法选择出身,偏在这种年头赶上那样一个父亲。”
“他被养成那样,过去那些年也没真正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难以相处而已。人人唾弃避之不及,殊不知许多舆论都是添油加醋,有意为之。也是个苦命的。”
他眼神微有黯淡,摇着折扇的手也顿住:“你介意么?”
他说的是给巫祁澈也备下席位的事。谢重珩道:“人死如灯灭,恩仇尽终结。再有什么样的过节也都一笔勾销了。何况我跟他终究同窗十年,只是脾性不合,私下并无深仇大恨。有什么好介意的?”
话毕,他突地回过味来,心跳都冻结了一瞬,霍然抬首看过去:“他的遭遇,你早就猜到了?什么时候的事?”
顾奚朝叹了口气:“还在永安学宫时。不过我谁也没说,他自己都不知道。”
另一头的凤曦本已准备去澜沧院,闻言瞬间警惕起来,顿在门口。谢重珩更是震惊得一时言语不能。
他骤然想起他最后一次去学宫,同样十七岁的顾奚朝以书本遮掩着转身,用仅能容二人听见的声音道:“……能离开这里最好……倘若成了,说不好日后我们都该羡慕你。”
虽说谢重珩的“痴傻”众所周知,但这位二表兄仍时不时地同他说上几句,待他跟从前正常时没有任何区别。大家早都司空见惯,也不认为有多奇怪,就连当事者都没觉出任何问题。
谁还没点自己独特的小习惯不是?
可今日再看……谢重珩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倒是若无其事地笑道:“那当年我……”
“欸,”顾奚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当年你不是病了么?”
他神色坦然,绝无异样,就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真实不过的事。谢重珩定定看了他须臾,忽而笑叹道:“是我眼拙,从前只知二表兄是个通透洞明、八面逢源的妙人,竟不知原来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巫靖跟谢煜各为一族掌执,何等深重的城府,几乎瞒过了天下人包括昭明帝,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却唯独瞒不过一个堪称稚嫩的少年。
这等涉及两族数万人生死的绝密,可利用来做的事难以想象。然而顾奚朝看出来了,也就仅仅是看出来了而已,从未以此替自己和家族谋求什么。
同为冷眼旁观者,若说江祁是长空的鹰隼,视众生如猎物,随时准备挑拣、猎杀自己需要的部分,则顾二公子更像莲台上的神佛,只静静地看着世间万相,洞悉他人疾苦,胸怀悲悯,不言不动。
对方表明了态度,凤曦却不放心:“用不用让他闭嘴?”
……有够简单粗暴的。谢重珩默了默:“无妨,现在说不说都改变不了什么。”
摇摇扇子,顾奚朝笑着调侃:“可别。你都称我二表兄了,怎不封我句吉语?话本子里上一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可没什么好下场,虽然我也未见得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心里一动,谢重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这个时候跟我接触,令兄不说什么吗?”
“该来的躲不掉,何不顺应本性,从心所欲?”说起这类意有所指、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辞,顾二公子“嘁”了声,十分不以为意,“大不了回去再同他辩经论道。”
又举扇掩口,温雅微笑着补充:“话说他要是能辩得过我,他也不必做我兄长,而是大彻大悟、证道飞升了。”
谢重珩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氏诗礼传家,讲究以理服人,有争议时惯常引经据典地辩论,碰上旗鼓相当的大论三昼夜都是正常。顾奚朝向来图个自在而为,为此身经百战,炼就了一整套自己的“道理”,往往将人绕进去,怎么辩都是他有理。
顾慎朝虽是兄长又是掌执,碰上这么个胞弟,也正如黄鼠狼吃鸭,无计(鸡)奈何。
说笑间,最后一位客人也到了,正巧听见谢重珩明朗的笑声。
“两位说什么有意思的事呢?”薛遥微笑道,三人各自见了礼,分宾主落座,“谢公子到得好早。城南道途破蔽难行,我来迟了,两位看着要如何罚我。”
顾奚朝再如何与之交好,惺惺相惜,毕竟那是昭明帝的人,有些话是一句也不能泄露的。
他若无其事地扇子一指谢重珩:“不赖你。这混不吝的泼皮,从我遣去的马车上解了一匹马,自己骑着来的,自是比你快。车夫现下还在他府上门房里,守着大半个马车吃茶呢。这不,我正同他说道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