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道:“有点想法。只是侄儿怎么看,结果都在两可之间,只能等去了看情况再随机应变。”
叔侄二人最后分析一遍,就此敲定最终方案。将要谈完时,谢煜的心腹送来一封密信。
武定君也不避着他,拆开看罢,放在书案上往前一推。谢重珩以为战事又出了什么变故,谁想纸上却是毫不相干的消息:廷大人仍不见任何外人;旧事毫无线索。
“廷大人”自然是谢正廷,上次灵尘之战前去支援的永安谢氏高手之一,战后却以伤病安养为由,请了昭明帝的特旨长留家族故地,自此避居一隅与世隔绝,数十年来都未离开半步。
两句话没头没尾,谢重珩却略加思索就懂了。堪称漫长的年岁过去,他原以为谢煜已经放弃:“伯父仍是怀疑我父母战死之事不对劲?还在追查?”
作为至亲,其实他们至今不清楚谢焕夫妇究竟是怎么死的。
抛开谢烽对谢煜兄弟的看重不提,单是考虑到嫡系诸人的实战经验和对尾鬼的熟悉确实不如旁系,谢烽对他们多有看顾,从未让他们迎战最诡异最危险的阴阳神侍,而是难度相对小一点的其他神侍。
这些事所知者众,且每场战事都有记录存档,隐瞒、篡改不了,跟谢煜查到的十分吻合,谢烽的手札抄本也这般明确记载。
叔侄二人都曾掌兵多年,在他们看来,这般考量没有任何问题。否则非但徒增牺牲,更重要的是,面对尾鬼这样凶悍又顽固的对手,局部的成败也容易颠覆整场战役。
前面多番交锋,伤亡都算正常。唯独最后那次,跟随谢焕进入战场的数万将士全军覆没,仅两人生还。此战由是成为整个灵尘之战堆垒如山的卷宗里,唯一语焉不详的一战。这也是叔侄俩最为费解之处。
只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什么突发情形都有可能,非亲历者难以细究。外人的一切疑虑都显得虚浮。
谢煜沉吟许久,神色有短暂的空茫,萧索又仿徨:“我不知道。我并无依据,那些疑点成不成立都说得通。秘密查了四十年都没有头绪,也许我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他们真就这样回不来了。”
他罕见地这般举棋不定,质疑自己。谢重珩道:“廷叔祖有可能知晓些许内情,他既肯破例见我,我试试能不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
看着老人极度冷静之下偶尔才显出冰山一角的压抑的怆痛,他实在心有不忍,劝解道:“伯父已执着于此多年,无论有没有结果,都该放下心结了。先父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伯父如此自苦。”
两人所谈之事对谢重珩可谓关系重大,凤曦却破天荒地没有动静。
自从三方围攻大昭、预感到徒弟很可能要再赴灵尘参战开始,他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困意正浓之际,他却惧于入睡,接连掐了自己几次,终是没撑住,迷迷糊糊靠在榻上打了个盹。
不出所料,凤曦刚阖上眼,就迅速沉入了这段时间每次睡着后必经的噩梦。
一切善恶终究都会在无法预料的时机、以想到想不到的方式回返自身,谓之果报。当初他何曾想过,他会为这个顽固得让他恨不能将之咬碎的人动心、会栽在被他害过的人身上?那些隐瞒至今的过往开始暴起反噬,集中起来磋磨他。
如同从前六世一般,谢重珩重伤力竭,浑身浴血撑着陌刀摇摇欲坠时,几枚尾鬼死士的流光连环镖四散飞射,在空中划过飘忽诡异的轨迹,从截然不同的方向、难以想象的刁钻角度直直冲他而去。
凤曦仅隔三步之遥,近得能听见那人濒死的喘息。他拼命想要冲过去相救,可躯体却被死死定在了原地,一身妖力也消失无踪,连嘶吼都发不出声音。
谢重珩耗尽仅剩的精力勉强躲过了前几枚。唯独最后那一枚,明明看起来无比迟缓,慢得近乎悬空定格一般,他却再无法避开。
刹那间,利器击碎骨肉,细小血花迸溅。他心脏洞穿血涌如瀑,最后挣扎着回头望过来,慢慢倒在凤曦面前,瞳仁涣散,死不瞑目。而半妖只能眼睁睁看着,目眦欲裂,痛断肝肠。
他终于挣脱束缚,跌跌撞撞跪在旁边,泪如雨下,无声恸哭着,发疯般想要渡去妖力和生机,想要拭去他满面血污,至少,替他合上双眼。
然而凤曦颤抖的指掌虚无般一次次穿过那具残破遗骸,再也触碰不到他的小七。
那死去的人分明紧闭着惨白的嘴唇,周围却响起声声质问,混着沁出的猩红,一字一字像是亡灵在泣血悲鸣:“为什么?凤曦,我自问不曾伤你害你半分,你却欺瞒我摆布我和我的家族七世,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倏而又是锋利的冷笑和嘲讽:“你不就是恨谢女灵,一心想要报复她的家族和后裔吗?既已如你所愿,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装出这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恶心得令人作呕!收起你那副虚伪的嘴脸,别脏了我轮回的路。”
所有诘难最终交错成一句恨彻骨髓的嘶吼,贯穿数千年岁月,在天地间回荡不休:“此生最悔,不该与你相见相识!”
凤曦每每满身冷汗地霍然惊醒,仓惶四顾,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生出心魔。
对他这样的存在而言,梦境多半是某种强烈的预示,千八百年也未必会做一次,而况是如此频繁不断的噩梦。他自己都无从判断,究竟是因为谢重珩每一世都战死的一幕已刻入记忆,有如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者单纯只是关心则乱。
又或者,是上天冰冷残酷的警醒,要他知晓,命运之下,即使凡人眼中强大得不可企及如他也无非蝼蚁,不得违逆。
勉强压下憋得胸腔都仿佛要炸开的躁怒,凤曦娴熟地对着水晶镜尽量调整表情:眉头不够放松,唇线不够柔软,眼神不够散漫……
及至徒弟回来时,他已神色如常。那些挣扎与煎熬、愧恨与痛苦都隐没在沉寂晦暗的梦中,无人知晓。
夜色渐深,谢重珩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出了盥漱室。连日高强度的劳神费力,他有些疲惫。现下诸般乱事终于告一段落,剑眉杏眼都柔和下来,配上只松松系着带子的寝衣,就显出几分极其难得的慵懒模样。
昨晚互明心意后,谁也没提过要不要住在一起的话题。但谢重珩向来不是个矫情的人,也想在极其有限、越来越少的时间里尽量私下多待会,自然就留了下来。
凤曦目不转睛地盯了一小会,将视线强行拽开。他今晚没有去构画传送阵,而是准备忙自己的要紧事:“你的刀给我一下。”
他说的是当年在往生域,他还是墨漆之时,特意为谢重珩量身打造的兵器。青年正放松地跟他靠在一起倚坐床头,闻言也没多问,从乌金手环中取出两把刀。
短刀碎空,陌刀扶光,同出一炉。自从回了永安,它们都只在倾魂战场出现过,已久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