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听过。”
晴夫人和长昕纷纷点头称是,只有毕戎没有说话。
“结果,在父王讲完这故事的当天夜里,我们最小的弟弟也不知在睡前联想到了什么,或是做了与之相关的恶梦,他在床上惊怕得直哭,甚至尿了床。当时,他已经十岁。这个年纪出现尿床的糗事,我们这些身为哥哥姐姐的可不会叫他轻易忘怀。我记得,直到我跟云莎出嫁前,我们依旧在拿这件事笑话他。
“自从那次尿床事件之后,父王就不再给我们讲故事了。他偶尔把孩子们召集过去,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一下我们的近况,然后,头也不抬地就把我们打发了。当时大家都猜测,一定是母后和他发生过争执,怨他之前吓坏了孩子。后来,时隔很长时间,父王才又一次,在跟我们例行公事般的交流后,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他对我们讲述的最后一个故事。关于鲛人的故事。
“当时,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五个,或坐或站,围绕着父王。
“大哥、二哥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子。我的大哥,也就是你公公——”帕蒂雪芙拍拍晴夫人的手臂说,“当时正在跟宫里一个出身不高的侍女偷偷相爱,苦恼于不能娶她为妻。二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性子也是最像父王的。我听得是最认真的,我妹妹云莎是最不耐烦的——她的眼里只有那些漂亮衣服和首饰,一切跟美貌无关的事物仿佛都是在浪费她的时间。而我们的弟弟,当时正挨着云莎边上,心不在焉地悄悄把玩父王桌上的东西。他嘟着小嘴的稚嫩模样哟,漂亮极了!看上去根本不到十岁……造物主在上,我们当时是那样年轻啊!”
帕蒂雪芙对着远处缥缈的海平线感慨道。她发现自己讲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可能是她说到动情时,自己忘记了前行。断崖下边,那一截长长的海滩已然被他们甩在身后,现在脚边的悬崖下是直戳戳往上的黑色礁石,像插在海水里的长矛。此时,从远处飘来一股隐隐约约的腥臭味,他们都闻到了。
“咱们继续走。”老太太说。
“您……还吃得消吗?”晴夫人担心地问。
“怎么吃不消,这才走了多少路?”
长昕和毕戎都不由自主地往回瞧,奉命停在后边的侍卫和车队,已经被崎岖的山路挡在视野之外了。老太太固执地继续抬脚朝前走,步履还算稳健,他们也只好跟着。
“那天,父王看上去很倦怠。他眼皮耷拉着,总是无意识地轻声叹气。我们都很意外他会留我们下来。
“父王告诉我们,前些天,他派人去阁库寻找一箱重要的簿籍。在那只找来的箱子里,他发现了一本年代久远的史册,被严严实实地压在那叠簿籍的最下面。书的封皮上没有字,于是父王就好奇地翻看了几页。这是一本誊抄本,抄录者是尤里家族的一位先人。他在那本史册的附页中,提到了自己如何在坦氏人被帕蒂家灭族的时候,从他们现在位于鄱梭城附近的圆形神庙里,抢救出了一本史书,并且对里面古老的文字做了誊录和译解。书中记载的,是千余年前,一位坦氏族女祭司的生平。其中,就包括了她和鲛人之间的故事。
“虽然坦氏人的许多故事都广为流传,但是关于这位女祭司的事,显然只被允许记载在几十页薄纸上,封存在他们神庙中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就像我们帕蒂家一样,有些东西,注定只能锁在禁忌大门的后面……当年,听父王讲故事的五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还活在这世上。我刚才一路看着这片海,很多回忆都倏地一股脑儿涌上来,关也关不住。我想,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死亡的结局也在朝我招手。所以,我才要拉上你们,你们这些我最亲近的人,好好唠叨一番,把我没来得及讲的故事分享出来。”
“夫人别这么说,您日子还长着呢!”晴夫人忌讳地埋怨道。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摆手咕哝:“算了吧,还能有几年?”她转过去,与身后的毕戎迅速对视了一眼,“后面的日子会很忙碌,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像我这个年纪,往往突如其来一场大病,足够让我这把老骨头瘫痪不起,甚至更糟糕——从此神志不清。”
众人又是一番沉默。
“老祖母慢慢讲吧,我们听着。”长昕顺势走到老太太身旁,搀起她的手臂,才终于如愿将她和陡峭的断崖隔开来。
帕蒂雪芙拍拍他的手,又把落在后面的晴夫人拉得离自己近一些,接着娓娓道来:
“‘没人搞得明白,鲛人对那一双明晃晃、光洁的长腿有着多么深的执念。’父王当时这么对我们说,‘他们愿意用生命里拥有的,任何重要的东西去交换——爱情、珍宝、寿命,甚至是全族的荣誉。至于爱情,往往是最廉价,最容易被舍弃的。所以鲛人的第一双腿就是用爱情换来的。’
“听到这里,我那一开始无精打采的妹妹哟,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关于浪漫情爱的故事。她一下子有了兴致,瞬间挺直了腰肢。”帕蒂雪芙说着,边笑边摇头,“可惜啊,她太不了解父王了。
“故事发生在黑水森林的南部。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们都知道——终年炎热多雨,溪流河汊纵横,高大的棕榈树总是长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般覆盖在森林上方。阴暗潮湿的土壤,最擅长孕育奇异又危险的生物。为了驯化那些肮脏的黑魔法仆从,坦氏族的一个部落就迁移到了这里生活。
“黑水森林往南就是离断海,跟石像半岛一样,也有这样一条长长的海岸线,而那里的海域也是鲛人最常出没的地方。当然,那时候的殒海可能也见得到它们的身影——我是说,作为它们的栖息场所。毕竟一千年前,这底下还不曾有海底地牢,这片海,也还不是现在的‘陨落之海’。不过,坦氏族一直都把这块半岛当作他们的陵园,恐怕很难会有活人出现在这片海滩上吧。但是,在离断海的海边,鲛人却经常能看到居住在那儿附近的坦氏族部落,欣赏到坦氏族的女孩们在沙质细腻的海滩上追逐嬉闹,赶海拾潮。要知道,人心皆是如此,即便是鲛人——美丽的事物,日复一日出现在你的眼前,在心中潜滋暗长的必定是强烈的爱慕和极端的渴望。他爱慕那双修长的腿,可以任意奔跑的腿,也就渐渐爱慕起了拥有它们的那位姑娘。
“当时,坦氏族恐怕对鲛人的了解并不多,甚至很少有人真的亲眼看到过它们。至于鲛人,也只敢在夜色的掩护下,小心翼翼躲藏在礁石后面,借着月光,偷窥还在岸边流连徘徊的人类。有的鲛人在短暂的渴望后,会慢慢死心,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摆脱掉那条又大又笨重的鱼尾。但是总有个别一些,它们跟我们人类一样,强烈的贪欲是不会被时间冲淡的。
“月夜下,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就经常独自到海边散步。
“她是一位刚刚被选定的坦氏族女祭司。要知道,坦氏族的女性祭司是非常稀少的。即使到了今天,无论是东边的晨国、焰隐,还是西边的亚兰,祭司这个职位也是几乎向女人紧闭大门的。所以我猜想,她极有可能来自部落里某个德高望重的家族,是一位从小信誓旦旦要与婚姻诀别的贵族姑娘,才能依靠家族的势力挤进这个稀贵的圈子。当然,她也无疑是个极有天赋的女魔法师,才能做到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祭司。
“总之,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喜欢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跑去沙滩上,望着浩瀚大海,思考那些平庸的人永远不会去思考的问题。或许,正因为这样,她的人生注定会更加坎坷,也更加传奇。
“那个始终坚持不懈窥望着岸边的鲛人,注意到了这位姑娘,很快就迷上了她。她穿着女祭司的白色长裙,那颜色白得在夜里像会发光。她为了不在沙滩上弄脏裙子,索性把裙摆的一角高高提起,掖入腰带,露出细长的双腿,然后赤着脚在海边走。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趁着四下无人,摘掉白日里庄重严肃的伪装,活泼得像个孩子。
“而海里的那个鲛人呢,有时候躲在礁石后面,有时候就藏在不远处的水下,观察注视着她。女祭司未到之前,他已经等待在那儿;女祭司转身步入丛林,他目送她离开。慢慢的,女祭司也察觉到了鲛人。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揭发他的偷窥。她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假装不知道她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女祭司在海边思考问题太过入神了,临走的时候,忘记穿回自己放在礁石上面的鞋。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在神游物外,直到发现脚底下接触的不再是柔软的细沙,而是扎人的碎石枯枝,这才想起来遗忘的东西。女祭司立刻折回去找。但是,熟悉的礁石上却空无一物。
“第二天深夜,女祭司再次来到海边。她知道,那位神秘之客已经等待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她找不准确切的位置,这让她感到很挫败。本来以她的法力,做这样的事应该很容易。
“‘你拿走了我的鞋。’女祭司对着空寂的大海,头一回大声把话说出来,‘我昨晚是光着脚回去的,尖锐的石头划伤了我的脚底。’
“空气里除了大海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正当女祭司在思索:躲藏的那位是不是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突然,礁石群的后面响起了一记沉闷的扑通声。女祭司连忙看过去,浓厚的夜色里,一条好似鱼尾形状的东西,在礁石上方翻腾而起,又窜入水中。一闪而过的庞然大物,闪烁着晶莹的点点亮光,犹如在海上跳跃的星辰。女祭司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她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丰富的阅历。
“第三天夜晚,海边下了一场大雨,女祭司没有再来。第四天,天虽然晴了,女祭司还是没有现身。直到第五天,一个新月的夜晚,女祭司这才从黑暗的密林中,手持火把,缓缓朝海边走来。夜幕下,她披散着头发,脸上不再有前段日子里因为苦思冥想带来的忧郁。她眼眸清亮,带着超越她这个年纪的自信和狂野,美得简直像坦氏族崇拜的月之神罗嫚钟纱。而且在那时,她部落里的族人确实已经快把她视作神灵了——一天前,她成功地用黑魔法‘复活’了一个死人,让那具血液都已经凝固的尸体,从地上稳稳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