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礼跟依曼儿时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白发多了而已。他可以说是帕蒂家这一代年轻人最害怕和敬畏的对象。他那不怒自威的面孔，宽阔的肩膀和浑厚磁性的嗓音，足以让孩子们在他不紧不慢的斥责中瑟瑟发抖。帕蒂默礼来自红系，他的母亲是晨国人，也是尤里王室的血亲，这或许是他多年来始终效忠帕蒂雪芙，成为她左膀右臂的重要原因。默礼还有一个亲弟弟，叫玖德。听母亲说，他是个诙谐幽默、彬彬有礼的人。帕蒂齐香忆起当年的时候，曾经跟依曼含羞透露，自己原本有意嫁给默礼的弟弟。然而，玖德始终未娶，后来就从家族里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玖德不同于帕蒂卡卡的叔叔蓝狄和依曼的父亲，他并没有被驱逐，相反，他深受帕蒂雪芙的喜爱。十几年前他失踪之后，帕蒂雪芙甚至暗中禁止家族里的人讨论关于玖德的事。帕蒂家，总是有一个又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依曼想，帕蒂家的族谱上该有多少人的名字旁边，需要打上一个红色的问号。
帕蒂齐香搬来椅子，请默礼坐下。默礼的随从则站在他身后。
默礼向房间环视一圈，随后目光落在依曼身上。依曼确实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她小时候的模样就很不错，现在更增添了成熟女性的韵味。又细又长的鼻子，曲线优美的脖颈和双臂，身材高挑，举止投足间的每一个细节都显得如此优雅。默礼心中不禁感慨：如果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也会为了追求这样的姑娘而赴汤蹈火。她的确是最适合办那件事的人。
默礼随即切入正题：“依曼，我想老夫人的邀请信你母亲应该已经拿给你看过了。”
依曼点头。“劳烦总管大人亲自送来。”
“我来这里，确实是想见见你们一家。这地方鱼龙混杂，这么重要的信必须确保交到你们手里。另外……”默礼弯腰前倾，脸上透露出不悦，“斯木那小子派人到我跟前传话，说肃昀就在这里。”
“肃昀？”帕蒂齐香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依曼。
依曼摇头，回答：“我们现在虽然和斯木一家走得近，也只是在这里寻求他们的保护。为了帕蒂家的声誉，我和母亲几乎足不出户，也不和外人交谈，对斯木兄弟与谁来往更一无所知。斯木也从来没有把肃昀带来见过我们。”
“你是说，你们在浮厘镇的这段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肃昀？”
“没有，斯木也没有跟我们提起过他。”依曼语气肯定，“我上次见肃昀，还是在燎云岛的时候。”
默礼沉思了片刻，随后坐直身体靠着椅背轻轻叹息。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和疲惫。
“或许休伦知道……”默礼没说完就咳嗽起来，依曼立即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
“没事没事，我可能是在路上染了风寒。”默礼喝了两口茶，接着问，“休伦怎么不在这里？”
“他几天前出远门了，说是帮朋友运送货物。他现在靠做这个挣点钱。我想他应该没有见过肃昀。他要是见了，一定会跟我们说起的。”帕蒂齐香连忙解释道。
默礼听完，点点头。他庞大而沉重的身躯压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握，那一排粗大的手指让依曼想起了从前——
当休伦和她还年幼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加入以斯木为首的，那群大孩子们的团体中去。他们那群人经常可以找来船只私自出岛，玩各种让人羡慕的惊险游戏，从外面拿来一些在成人世界里都属违禁的东西。那时候，斯木兄弟和夏维娅走得最近，他们如同铁三角一般，“统治”着岛上的其他孩子，排斥那些年幼的，或者性格怯弱的堂兄弟姐妹，甚至喜欢捉弄家族里所谓“掺杂外族血统”的孩子，比如霍北家的那三姐弟。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折磨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先是蜗牛、仓鼠和潜鸟，再到岛上的猫狗，按着他们私藏的书上的指示折磨它们。吸食烟草和酗酒对于斯木那伙人来说，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没有哪个孩子有胆量告发他们。恰恰相反，家族里但凡年幼些且生性不愿安分的孩子，都渴望加入斯木建立的那个小圈子里。在他们看来，跟着斯木，远比在藏书室里跟着老师学习那些枯燥的东西要吸引人得多。后来，休伦渐渐长大，也被允许加入斯木组织的那伙人当中。他不再把依曼带在身边，也不爱理睬她。这种疏远曾让她感到异常的失落和孤独。
有一次，依曼走在离白色砾石滩不远的那段游廊上，看见肃昀正独自在那儿摆弄一具体型硕大的鹈鹕尸体。那鸟儿歪着细长的脖子，躺在草地上，翅膀僵硬，腐肉已经招致蝇虫，看了叫人恶心。肃昀是个比她还要小两岁的腼腆孩子。不同于她哥哥休伦的能说会道，或是斯木的乖张跋扈，这孩子沉默得跟块石头似的，永远不会多说一句他认为不必要的话。依曼从游廊下来走到草地上，想叫肃昀快把这东西埋了。正当她走到他跟前，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鹈鹕的尸体在肃昀的注视下竟站了起来。那东西直不起脖子，支使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导致它那狭长的鸟喙东倒西歪。鹈鹕的尸体缓慢张开那对变形的翅膀，在空中拍打，蠕动的蝇虫纷纷掉落下来。依曼静静站住，忘了出声。肃昀察觉到有人靠近，正要抬头，就被他外公那只粗壮的手一把抓住。肃昀细小的胳膊被默礼用力钳制住，依曼能看到那一排刚硬、苍白的指关节，几乎快捏断肃昀幼嫩的手臂。那天，默礼暴跳如雷，一掌打在肃昀的头上，几乎把他打昏过去。
后来，帕蒂雪芙立刻下令彻查这件事，派人搜查整座岛，包括城堡里的每一处地方。孩子们也被叫去问话。肃昀始终不肯说出自己是从哪里学来的亡灵魔法。其他人也是战战兢兢，不肯吐露实情，谁也不愿意成为日后被人嘲讽的“告密者”。直到霍北家的三个孩子说出了斯木和夏维娅的名字，搜查的人也在花房里发现了藏在那儿的禁书和进行邪恶仪式的工具……帕蒂雪芙得知真相后震怒，许多知情不报的仆人被赶走，夏维娅被禁足，斯木一家也和帕蒂雪芙彻底撕破了脸。黑系与嫡系的争端，从帕蒂茵莱时期就点燃了火苗，往后愈演愈烈，成了一团无解的仇恨。半年后，为了报复，斯木的父亲联合了近一半的黑系成员，包括那些被驱逐在外的人，以及众多噬灵者，组建了一支反叛军，试图推翻帕蒂雪芙在永夏地的统治。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败露了——祁川家的人截获了消息，立即派人通知永夏地。于是黑系再一次被“清洗”，受教唆的跟随者被剥夺了领地和头衔，带头的如斯木一家被永久驱逐出南联盟。依曼的父亲，也被查出参与了他们的黑魔法集会，而受到牵连。
“我已经两年没见到肃昀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默礼沉着脸说道。
齐香同情地看着他。她能想象得到他内心的焦虑和担忧，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休伦身上，她会几天几夜无法入眠。
“我欠他母亲一个交代。我没有付出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教导那孩子。如果千素还在世，肃昀不至于变成这样。终归是我的失职。”默礼自责地说。
“连他父亲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吗？”齐香问。
“哼，那个醉鬼。”默礼表现出不屑和厌恶，“他能知道什么？成天泡在酒缸里！一看到他行尸走肉的样子，我就恨自己当初把女儿嫁给他。”
“说到他——”默礼动了动身体，显得很不舒服。座椅的宽度不够，他庞大的身躯仿佛嵌在里面，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供他调整姿势。他似乎有意停顿，在掂量自己要说的话。默礼严肃地看着帕蒂齐香和依曼，最后，不得不将坏消息告知她们：“不久前，我们得到消息，他姑母的儿子阿景连同妻子云杉，在焰隐的一个村庄被人杀害了。”
齐香惊讶得失声叫了出来。依曼也感到不可置信，她看到母亲站起身，冲着默礼再一次求证：“你是说，云杉和她丈夫死了？”
“是的，这件事我们已经确认了。”默礼伸出他那只宽厚的手，停在半空中，试着想要扶住齐香或者拉她坐下。齐香脸色煞白，陷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我知道云杉和你像亲姐妹一样。这件事情也让老夫人非常愤怒和难过。阿景和云杉虽然隐居多年，但他们终究是帕蒂家的人。这一次，我派人去寻找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回永夏参加夏维娅的继焰仪式，但是有人比我们先一步找上了他们。等信使到达他们的住处时，他们被害至少有两天了。”
“噢——”齐香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依曼连忙抱住她母亲。
“知道是谁做的吗？”依曼问。
默礼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