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柳琛云原本还算平静的心底仿佛被一股疾风卷过,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人,那日在大殿上他孤身立在那高高的御台之下,听着身后的官员一个接一个站出来驳斥批判他的观念和主张,乃至上升到揣测质疑他个人的品行作风,他不露声色地压制住那似要五内俱崩的悲楚,仍旧站得极端正,手上的笏板不敢动摇半分,就这么忍恨含悲地听完了所有,最后那御台上高坐之人用“谗言”和“蛊惑”二词掐碎了他的一切。
可他只一人,是如何挡住那么多人的路的?
直到今日,他都时常在怀疑,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大人?大人?”
程安的声音将柳琛云的思绪从那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殿上拉了回来,他看向程安的一瞬,眼里还有未来得及藏起的茫然。
程安似是觉察到什么,神情有些惊愕,也许是没想到沉静得犹如高山深潭的柳大人也会有浮现茫然和无措的一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你还好吗?”
“无事,”柳琛云极快地收敛了所有情绪,转而又对赵配说:“立于洪流已是不易,赵老的半生功绩并非是洪流的放任与不屑,而是坚守与不屈的勋章,是筑起大坝的砖石,是开渠泄洪的凿斧,你我被洪流吞没自会有后人站在我们铺就好的路上继续迎难而上,洪流只能往下,而我们双脚站立却能逆势而上,挡路的是洪流不是我们,赵老若是还有顾虑,不妨想想您身后并非空无一人。”
一番言辞后,车内是神色复杂的赵配和满脸崇敬似乎被点燃了某种斗志的程安。
“你说的不错,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不是你一个小小县令能左右的事,知晓了却无能为力只会更痛苦,你既已猜到西江沦陷,又为何还要不自量力?”
柳琛云:“因为我相信我身后并非空无一人,我也知晓洪流更深处还有人站立着。”
终于,赵配松了口。
“沙籽坝,我比谁都更想治理好沙籽坝,十年前,我回到这里......”
赵配回到沙籽坝之时已是花甲之年,再有十年他就能功成身退,致仕享闲,在此之前,他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将沙籽坝治理好,这也可以是说是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几十年的在外求索终于换得了这个机会,重新站在沙籽坝红土上的那天,他感觉自己已经不甚灵活的躯体好像重新长出了鲜活的血肉。
沙籽坝闭塞落后,赵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两年时间,沙籽坝各村镇间泥泞逼仄的泥泞土路变成浇筑了灰浆的石砖路,原本只能踩着泥坑徒步而行的深山小村现在也能容马车通过了。
赵配欣慰地前往最后一个镇子勘测道路布局,却意外在临近边界线处抓到了一个满口古怪语言的人,怀疑是偷渡入境的就带回县衙审问,语言不通于是便向上请示派遣翻译,可几天后来的不是翻译,而是一箱用来封口的黄金。
“他们要带走那个人,要我收下这黄金将此事保密,我为官三十余载若是为了钱,那我何苦要回到这穷乡僻壤,我带着那箱金子,押送那异国人直奔蜀州,郡上的官不管,那我就去更上一级。”
到这,柳琛云想到了什么,他道:“然后,你找到了刚接下半个蜀州的燕王,却未料到这才是最错误的决定......”
赵配长叹一声,“谁能想到蜀州百姓看着长大的小燕王会是那个真正的恶魔,他那天很快召见了我,我毫无防备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说会处理好此事,那晚还安排我在燕王府住下,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出奇得好,我从没有那么轻松过,脑子里一片混乱却又愉悦至极,后面连续半月我的记忆断断续续,彻底清醒后我已经回到了沙籽坝,身边还放着一盒烟卷。”
程安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犹豫着憋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就此放弃?我确实没有放弃,”赵配继续道:“燕王无德,那我就去找西南王,我都这样想好了,可他们又怎会不知我想做什么,我若真这么做了只有死路一条,好在我是朝廷任命的,是荣誉返乡而非贬谪降职,只要我不妨碍他们,只做个不管事的养老县令,他们也不会杀我,我想着,我就这样静待时机吧,我守着沙籽坝总比我死了再来个昏庸贪腐的县令好。”
柳琛云听着,心道:赵配若真想再往上去找西南王,并非只有亲自前去这一个办法,大可托人送信,送物证,而元谋为了杜绝这一情况的发生,也必然不可能仅仅靠毒烟草困住赵配,沙籽坝,或者说罗衣镇,对元谋来说似乎很是重要,涉及罗衣镇的事他都会亲自来处理,那么这么多年困住赵配的,就只能是——
“赵老的意思是沙籽坝县衙中有燕王的人?”柳琛云神情严肃,脑海中将沙籽坝县衙中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赵配点了头,“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的的确确一直在被人监视着。”
程安:“赵大人,后来晋公主接管了西江郡,公主她是好人。”
听道程安提起元溯,赵配的神色中又浮起忧伤,“公主殿下的人找过我,像今日同你们说的这些一样,我告诉了他们所有事,可后来他们还是被燕王害死了,公主现在应该也不知道这些事,燕王是不会让这些传出去的,所以我才犹豫着不想同你们说这些。”
“若是犹豫了,怕了,就把我当成是染上毒烟的人处置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们。”赵配说着目光又回到窗外的景色中。
若是在地下赌场被毁,元谋被软禁以前,柳琛云追查到这里,的确可能会被元谋派人暗中处理掉,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正是赵配口中的那个“时机”。
回到县衙后,从马车上下来的只有柳琛云和程安,不见赵配身影。
一小吏见柳琛云回来迎了上来,“大人身体恢复啦,真好!对了大人,下午来了个人说是奉西南王之命要大人五日之后去西江郡配合查案。”
“嗯,”柳琛云的目光在小吏脸上停留了一会,“不是给你批了整月的假吗,你腹上的伤好了?”
此人名叫张甲,就是那个在罗衣镇被李垚捅伤的人,审问了李垚后,发现这位小吏似乎与周府有关系,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没有缉拿他,不过现在看来,他背后的关系似乎不只是周府。
张甲一愣,继而就颇为老实地笑笑道:“多谢大人关心,我的伤已经无碍了,这段时间事多,我早点回来也能多分担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