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宅,四进院,东厢房,书房。
傅云璞安静地翻阅着账簿,指尖在算珠上轻轻拨动,发出细微的“嗒嗒”声。砚台边卧着的狸奴抖了抖耳朵,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日光透过直棂窗的素纱斜斜地洒进来,紫檀翘头案下的擗板地衣晒出淡淡的松香,木纹间沉积的炭屑泛着细碎的银光。
光栅落在傅云璞削瘦修长的手上,斑驳的光影随着笔锋微微颤动,像极了某人总爱在他案前捣乱的模样。
他眉头微蹙,羊毫顿在藤纸上许久,墨迹染开些许,他却浑然未觉。
这笔本该落在“十一月初六”账目上的数字,却鬼使神差地写成了“柳”字的起笔。
这一章算是废了。
“公子?”
傅安的声音让傅云璞猛然回神,他垂眸看着纸上洇开的墨迹,耳畔又不合时宜地响起那人严肃又轻佻的话音,“公子毁了我的画,可得补偿我。”
狸奴弓着腰打了个哈欠,竖起尾巴,朝着院门方向“喵”了一声。
他又走神了……傅云璞面露羞赧,这次分明是她毁了他的账簿……随手将藤纸揉成一团,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
“何事?”他强作镇定地开口,却见傅安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表小姐在门外,说有话要跟您说。”
“请她进来吧。”傅云璞轻叹一声。案头的狸奴似有所觉,轻盈地跳下书案,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袍角,
门外,姜琝攥紧了拳,她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开,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从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迈过那道槛。
阳光从她身后斜斜地照进来,在明间青砖地板上投下一道纤细的阴影。
那影子越过界隔明次间的青石门槛,恰好停在次间那座六曲四时花鸟屏风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两人隔在了光与暗的两端。
松脂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乌皮靴顿在屏风前,靴筒边缘沾满风尘。
“表弟。”姜琝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稳,只是尾音还是忍不住轻轻发颤。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将睫毛的阴影投在眼底,掩去了那一闪而过的水光。
“表姐。”傅云璞立时起身,绕过六曲屏风进到明间,乌履在地衣上碾出一道浅痕。
“表姐一路辛苦,快请坐。傅安,上茶。”
主厅,隔着八仙桌,姜琝与傅云璞一左一右坐下。
八仙桌后的紫檀高几静静伫立,鎏金银瓶中的梅枝斜逸而出,三五个朱砂色的花苞微绽。
一缕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恰好落在最顶端的花苞上,将薄如蝉翼的花瓣照得近乎透明。
高几三弯腿上的螺钿嵌片闪着幽光,与银瓶上錾刻的缠枝纹相互辉映。错金博山炉吐着缕缕青烟,掠过梅枝时惊落了一瓣半开的花苞。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没能陪着大家……”姜琝面含愧色,眼露关切,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云璞,你还好么?”
傅云璞脸色微变,声音比往日低沉:“不打紧,都过去了。”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窜出一道雪白的身影。狸奴轻盈地跃上傅云璞的膝头,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尖耳微微抖动,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莹润的光。
傅云璞抚上狸奴的后颈,指尖陷入柔软的皮毛,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声的慰藉。
傅安适时上前,将新沏的蒙顶茶轻放在桌上。茶盏是上好的影青瓷,釉色如雨过天青,盏底一圈缠枝莲纹若隐若现。茶汤澄碧,热气氤氲,内室弥漫着清冽的茶香。
傅安躬身退至云璞身侧,恰好挡住窗外的日光,在他周身投下一片阴影。
傅云璞半边脸隐在暗处,神色晦暗难辨。膝上的狸奴团成团,尾巴尖儿懒洋洋地卷住前爪,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打起盹来,小肚囊起起伏伏,喉间溢出低低的呼噜声,衬得屋内愈发静谧。
云璞端起茶盏,青瓷盖碗在指尖轻轻转动,茶盖与碗沿相碰,发出珠玉般的清响。
不等姜琝再开口,云璞便含笑截过话头,“爹先前还跟我念叨呢,表姐为家里四处奔波,劳苦功高,险些误了婚姻大事。”
傅云璞声音温润如常:“表姐,你可得抓点紧啊。否则我们这些做弟弟的怎么好越到你前头去?”
指尖猛地收紧,上好的云锦料子攥出深深的褶皱。姜琝定定地望着他,“云璞……我,我……”
她怎会听不懂他言外之意,可对她来说,他从来都不只是弟弟。
姜琝嗫嚅着,好几次她都想把话挑明,那些在心底发酵多年的情愫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在撞上傅云璞清透目光的刹那,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姜琝垂下眼,藏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她泄气地低下头。
那双眼眸太干净,干净得让她那些龌龊心思无所遁形,更衬得她肮脏不堪。饶是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口了。
青瓷茶盏在她手中轻颤,水纹晃动,映出自己扭曲又狼狈的倒影。舒卷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盏底,一如她不敢诉诸于口的辗转千回的话,注定无疾而终。
“随缘吧,这种事终究强求不得。”姜琝安慰自己也警告自己,可言语中透露的落寞却做不得假。
傅云璞抿了口茶,“表姐,我要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
放下茶盏,大掌抚上怀中贪睡的狸奴,指尖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这小家伙比起某个缠人精也不遑多让,时时刻刻赖着他,常常搅扰得他心绪不宁。
“我要成婚了。”傅云璞眉眼间漾开笑意,连声音都柔和了不少,“她是我自己选中的妻房。不出意外的话,年底就会完婚。”
姜琝指尖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她勉强稳住心神,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酸涩。
“……恭喜。”
姜琝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强迫自己抬起脸,嘴角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却不知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能见见她吗?”姜琝声音沙哑,“以长姐的身份。”
“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