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如洗,晴光潋滟。
卯时出发,走了莫约两个多时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戛然而止,驴车终于在巳初停在傅宅门前。
“青丫头,你该不是带错路了吧?这……”王婆子声音颤颤,这家连大门都这么奢华气派,更别说旁的,柳青一个农女哪能高攀得起。
眼前一座三间两架的乌头门巍然而立,门高逾丈,门柱以整根榆木制成,通体髹黑漆,柱顶覆以青瓦滴水檐,檐下悬着两盏六角绢灯。
大门两侧延伸出夯土粉壁,墙头覆着青黑筒瓦。门楣高悬黑底金字漆木匾,上书“厚德载物”四个大字,笔力雄浑。
两扇朱漆大门包着鎏金铜页,上铸衔环铺首,门上钉着浮沤钉,横五竖九,日光一照,灿若星子,熠熠生辉。
门廊下驻着一对石雕门砧,左刻獬豸,右雕麒麟,兽首怒目卷鬃。门前五级青石台阶,两侧各卧一只汉白玉貔貅,兽首微昂,口含铜钱。
阶下铺着簟纹方砖,砖缝里探出几丛嫩绿的阶前草,随风轻颤。貔貅两侧列着六对朱漆灯架,虽是白昼,灯盏仍泛着幽光,与鎏金门钉交相辉映。
偏是这般规整处,西墙根却斜出一株老梅,虬枝盘曲,暗香浮动。
“是这儿没错。”柳青跳下驴车,站定,“劳烦王婶稍候。”随即捋了捋衣襟,阔步走向傅宅大门。暮云捧着礼匣紧随其后。
四个门房身穿靛蓝短褐,腰系银銙带,在门廊下站得笔直。
柳青恭敬地揖礼,“劳驾通禀,三阳村柳青拜谒傅家主,携聘礼求娶贵府长公子。”
柳青双手奉上朱漆礼匣,匣面以泥金绘缠枝纹,内盛绢本婚书与聘礼清单。
婚书以青纸为封,泥金题签,盖有里正朱印;聘礼清单则用工楷细书,罗列谷帛、束脩之数。
四个门房面面相觑。
年轻门房目露鄙夷,将柳青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癞蛤蟆肖想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领头一记眼刀,小年轻悻悻闭嘴。
领头门房叉手行礼,维持着面上的恭敬,却不接礼匣,“这里可是金乡傅氏宅,娘子恐怕是弄错了吧。”
柳青稳稳捧着礼匣:“烦请通传一声,柳青求见傅家主。”
见她纠缠,领头也冷下脸来,“实在抱歉,没有请帖,不见。”她抬高音量,“规矩不可破,还请娘子见谅。”
柳青望着紧闭的朱门,侧头吩咐暮云:“去请城里鼓吹乐班,人不必多,十二人即可。”
暮云迟疑道:“不如我去通禀?”
“不,”柳青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她抬手轻抚怀中礼匣,指尖摩挲着匣面上精致的缠枝纹,“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柳青伸手拢了拢衣襟,转头走向驴车,“婶子,这一路可辛苦你了,走了一上午都没吃东西,我听那边有叫卖声,您去歇歇脚吃杯茶罢。”
说着将一枚银髁子塞到王婆子手里,“我这恐怕还得一会儿,不敢耽搁您正事,这样,您先去置办东西,回头咱们在城门汇合,到时候还得劳烦您捎我回去。”
“咳!”王婆满眼欢喜,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方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乡里乡亲的,你这是干啥嘞。”嘴上这么说,手上已经利落地将银铤揣进怀里。
知道她吃了闭门羹,王婆子好心劝她:“有这些钱,婶子在村里就能给你说个能干男人。”她朝朱红大门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金窝窝里的娇少爷,当心你吃不起哦。”
柳青勾唇,却不接话,“权当请婶子吃喜酒。”
不多久,王婆子赶着驴车晃晃悠悠出了巷。
柳青身后,系着红绸的竹笼里,两只肥硕的大雁正不安分地扑棱着翅膀。
那雁羽毛油亮,喙部鲜红如朱砂,青铜色的颈羽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不时地啄击竹篾,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每扑腾一下,就有几根雪白的绒羽从竹篾缝隙间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开星星点点的银光。
后头次第放着四坛贴着“囍”字的泥封酒坛,红绳捆扎的结扣系得一丝不苟。坛上躺着两匹越罗细娟,一匹靛青如远山含黛,一匹月白似新雪初霁。最后两个竹篾筐里一个装着四斗米,一个混装着茶叶、芝麻和枣栗。
领头的门房一见这架势心里便是一咯噔,奠雁之礼,六礼俱全,这亲提得极有诚意,更深谙礼制,样样都按规制备得妥妥当当,从礼法而言挑不出丝毫错处。
对方以氏族规格活雁下聘行纳采礼,若以“门第有别”拒之门外,则极其失礼失德,传出去傅氏颜面何存?
何况拒收雁礼形同悔婚,按律当受笞刑……守礼则破例,拒礼则失德,这可如何是好……
晴光渐渐淡去,天穹浮起一层薄薄的云翳,将日头笼得朦胧。风掠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柳青脚边。
柳青静立阶下,光影摇移,她望向天空,乌云聚作一团,似有雨意。凉风穿巷而过,撩动她束发的青布巾,一阵紧似一阵。
领头的门房面色几经变幻,额角渗出细汗。她死死盯着那对扑棱的活雁,清越的雁鸣破空而来,如金玉相击,几乎要戳破耳膜。
门房咬咬牙,终是三步并作两步跨下青石台阶,腰间铜鎏银銙叮当作响。
“娘子且稍候,容我进去通禀。”她躬身行礼时声音发紧,早没了先前的倨傲,反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柳青似笑非笑,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朱漆礼匣向前一递。“有劳。”
门房接匣的双手微微发颤,她自作主张行事,可千万别惹了麻烦才好。
……
东厢房,书房。
“公子,主母请您去正堂一趟。”
傅云璞膝上的狸奴耳朵微动,“所谓何事?”
“是喜事,有人向您提亲来啦。”丫鬟声音清脆,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主母说要让您亲眼看看对方品性。”
傅云璞眼神一滞,心头霎时洇开苦涩,爹娘既然允他自主择妻,缘何又出尔反尔,做出这等画蛇添足之举……难道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都不过是搪塞之言?既然如此,又何必给他希望……
“你回禀母亲,此事我不同意。”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这……”丫鬟被他冷冽的语气惊得一颤,梨涡都僵在了脸上。她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公子,对方行雁礼下聘,不能不见……”
空气骤然凝滞。寒气自脚底窜入心肺,傅云璞眼底一片死寂,一动不动地,仿佛一尊冰雕,周身没有丁点儿生气。
云璞的心一点点沉落谷底,像是坠入无底的寒潭。狸奴似有所感,不安地“喵”了一声,脑袋蹭着他的大掌,却再得不到往日的抚摸。
“公子……”傅安脸上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傅云璞垂着的手在抖,攥得骨节都泛了青白。带着些许哭腔,“您别急,许是弄错了什么也不一定……”
一旁的姜琝神色复杂:“我去看看吧。”
“不必了。”喉腔里像嵌了刀片,割得喉咙阵痛不已,傅云璞缓缓起身,袍角的暗纹泛着冷光。“我自己去。”落字如冰,寒凉沁骨。
嘴上说着自己去,可话音落了半晌,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青石地板上,半步未挪。
贯通全院的回廊廊下悬着湘妃竹帘,细密的篾条间缀着玉珠,随风而动,清越如泉。
“公子——!”廊上,梨儿一阵疯跑,带起一股穿堂风,惊得竹帘翻卷,环佩叮咚作响。
“公子……”梨儿气未喘匀,扒在书房门廊上,脸颊通红,亮晶晶的眼睛盛满了光:“您快去看,柳姑娘提亲来了!”
傅云璞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傅安扶住云璞,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公子,您没听错,是柳青,是柳青来向您提亲了!”
梨儿捣头如拨浪鼓,“真的真的,门外还有鼓吹乐班,暮云也在队伍里呢!我绝不会看错。”
暮云……熟悉的名字像一把钥匙,倏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是了,他的确把暮云派到她身边了。暮云既在,那门外之人确系柳青无误!
一瞬间,仿佛冰雪消融,枯木逢春。傅云璞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血色,那双死寂的眸子骤然亮起来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