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檐角,寒锁朱楼。
冷光斜斜掠过大明宫,为凤阳阁的琉璃瓦镀上一层冷冽的金。
“禁足?!”祁岚听罢完全怔住了,仿佛被这两个字钉在了原地,“仅此而已?”
声音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细听之下,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震颤。
解琬点头,“圣上说这是有心之人蓄意诬陷,意在动摇国本,但凡妄议储君者,以大祁律令论处。”
祁岚面容扭曲,喉咙里滚出一声嗤笑。那笑声起初极轻,渐渐变得嘶哑,最后竟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
“动摇国本……哈哈哈哈!简直匪夷所思!”笑着笑着,眼眶骤然发红,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泪顺流而下,他心里不甘极了!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么久,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
精心谋划的账簿不翼而飞,扳倒祁锦的最大助力就这么没了,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好运?每到危急关头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凭什么?!
怒上心头,他一把掀翻了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朱砂溅在纸上,像极了猩红的血液。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疯狂撕扯拉拽,疼得他几乎窒息。
她不懂,她究竟哪一点比得上她?凭什么同样是栽赃构陷,她就要被赐鸩酒,而祁锦仅仅禁足东宫闭门思过?
凭什么……
祁岚眼底翻涌着滔天恨意,可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他生生压下,化作唇边一抹森然冷笑。
“解琬。”他忽然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控从未存在。
“奴婢在。”
“传信给濮阳绪,让她加快动作。”祁岚随手抹去挂在下颌的泪珠,声音胆寒彻骨,“告诉王锷,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利用元珂咬死祁锦,决不能让她轻易脱身。”
“是。”
……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房琮予将账簿呈献给皇帝,“陛下,今晨此物凭空出现在臣书房中,事关重大,臣不敢妄断,请圣上圣裁。”
皇帝起先不以为意,“何事如此惊惶……”
“请陛下阅览。”
翻过两三页后,皇帝气息越发急促,额角青筋暴起,眼底寒芒如刀。烛火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所震慑,摇曳不定,投下诡谲的暗影。
皇帝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径直射向房琮予,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血肉,直刺人心。“房爱卿,朕知你一向赤诚,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臣不敢欺瞒圣上,此物确实是凭空出现。琮予心中惶恐,绝不敢藏私,陛下明鉴。”
“里面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臣知罪。”
“说说你的想法。”
“臣不敢妄言。”
“实话实说。”皇帝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朕赦你无罪。”
“臣愚见,此事当与储君脱不开干系。”
皇帝神色未动,指尖轻轻一叩,示意她继续。
房琮予顿了顿,“先前广州港失火一案曾涉及东宫,市舶使既是太女姻亲,又系殿下一手举荐,港口失火既成事实,无论天灾人祸,元珂都逃不过疏忽职守的罪名,如此一来,储君先前推荐之举势必有任人唯亲的嫌疑。”
皇帝眸光微动,却仍未言语。
“可自太女入主东宫以来,时刻以江山社稷为重,心系朝政,宵衣旰食,恪尽职守,文武百官人尽皆知,故而,与其说太女徇私舞弊,不如说是举荐失察更为恰当。”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皇帝面容晦暗不明。
房琮予继续道:“至于御史台联名上奏,依臣之见这背后定有内情。臣亦有耳闻,先前弹劾市舶使的奏疏均石沉大海,御史们误以为有人在其中欺上瞒下,致使一片忠心无法呈达天听,心中不忿,情绪累计之下联名上奏也不足为奇。”
“串联起前因后果,臣斗胆推断,或许背后有推手极力促成此事,如圣上圣裁得一般,意在动摇国本。”
殿内一阵阒寂,唯有更漏声清晰可闻。
皇帝面沉似水,良久方开口:“话虽如此,太女身为皇储,理当举贤纳才,可她有失查察,险些酿成大祸,仅禁足东宫作惩戒怕是难有长进。”
皇帝横眉,“传旨,擢镇安公主任右谏议大夫,协同太女理政。”
房琮予觑了眼皇帝,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日夜,房琮予便听闻元欣请辞的消息,她倍感唏嘘。
元欣年纪轻轻便官至吏部侍郎兼任东宫中舍人,可谓是风头无两,前途无量。“请罪离职,永不叙用。”这般决绝的请辞,无异于亲手斩断青云之路。
子夜,长安城迎来一场暴雨。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元欣只身立在雨幕中,仰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雨砸进眼里,刺得生疼,她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是疼还是涩。总之浑身淋透了,她索性闭着眼,任由暴雨冲刷。
一步,两步……
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眼前便是元府大门,目测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她冷眼望着,心如明镜,只要跨过那扇门,走出去,逃出去,她便能抛下这罪恶而污秽的一切。
这座元氏精心编织的囚笼,充满了冷漠和算计,她在这儿活了三十年,也被榨干了三十年,她心知肚明,在这个家里,从未有人真心将她视作骨肉至亲,她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可偏偏,她心存侥幸,觉得或许有着一丝可笑的情分。
索性她想明白了,与其被压榨殆尽,弃如敝履,不如破釜沉舟,借此机会划清界限,横竖都要被舍弃,不如由她来掌控最后的棋局。
她主动请辞,揽下一切罪责,保住太女,保住元珂……“最后一次。”她告诫自己,就当是为自由付出的代价。从此,天高海阔,两不相欠。
油纸伞挡住了头顶的雨,身侧传来细微的哭声,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元欣恍若未闻,她执拗地继续往前走,手臂却被人拉着往回拽,她僵硬地转头,顺着胳膊望去,是爹。
“快跟爹回房,瞧瞧你,浑身都湿透了……爹叫人炖了参汤,你待会儿就给你娘送去,给她赔个不是,母女间有什么仇怨,低个头,什么事儿都了了,走!”
“爹…”元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寒,心底发凉。
若非为了他,她的生身父亲,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地退让。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上位的工具,可再怎么说,她们父女血脉相连,又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总会有一丝情分的吧。
哪怕是施舍,哪怕是虚情假意,她也能麻痹自己继续替她们卖命。可惜,她到底高估了自己。
“我不会再回来了。”元欣抹了把脸,“您跟我一起走么?”
“你说什么胡话,你要去哪儿?这就是你的家呀,难道你不要爹了吗?”
“孩儿已向圣上请辞谢罪,陛下发派我任端州司马,即日启辰。”
“…端州?”拽着元欣的力气松了松,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变成惊恐,“岭南那个端州?那穷乡僻壤如何能去得……”
元欣了然地勾唇。果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那蛮荒之地会断绝他的荣华富贵。
元欣颔首,“岭南端州,蛮荒瘴疠之地,湿热多疫,毒虫肆虐,爹跟着我恐怕水土不服,还在留在府中好生修养罢。”
男人张了张嘴,最终颓然放下手臂。
元欣郑重跪下,“孩儿不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凉意透过膝盖直窜肺腑,她前所未有的清醒,“还望爹多保重身体。”
最后一个头磕得极重,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恩怨情仇都砸进地里。起身时,她没再看那个瞬间佝偻下去的身影,转身走向门外。
……
十五,朔望朝会的钟声还在宣政殿上空回荡,凤阳阁的窗棂已被晨光染成淡金色。
祁岚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鎏金手炉,一旁炭盆中,银霜炭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祁岚身边的小太监匆忙奔进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祁岚闻罢,指尖蓦然顿在半空。
朝会上,皇帝当众下旨罢黜一批官吏,皆是度支、盐铁等要害衙门职官。
这些名字像淬了毒的银针,每一根都精准扎在东宫的命门上。她们大多是祁岚为扳倒东宫而设,可广州的消息不是说账簿失窃了么,怎么皇帝会知道这份名单?
手无意识地揪着帕子,猛然间,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脑中。
刺啦一声,绣帕上的金线在她手中断裂,几缕金丝飘落在地,像被斩断的命线。
“去查!”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森冷的杀意,“十日内查清名单出处。若是广州出了叛徒,一旦查实,即刻绞杀!”
小太监沉默着退出内殿,祁岚的目光落在炭盆,“不对……不对,若是广州出了叛徒,走露了风声,这份名单怎么还会出现在皇宫……莫非是巧合?”
还是说有人以此为筹码投靠东宫?依照祁锦的心性,得了账簿必不会藏私,极有可能呈交皇帝。
今日朝堂上的大清洗,分明就是皇帝配合东宫演的一出好戏,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请君入瓮!
祁岚嗤了一声,可笑祁锦自诩聪明,以为这样做就能打消皇帝猜忌,殊不知正是这份“坦诚”将她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太女羽翼渐丰,这对皇帝而言并非好事。结合皇帝提拔祁玢任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来看,她隐隐有种感觉,祁锦的太女之位坐不长久了。
事情若真像他推测得这般发展倒也好,不管是歪打正着还是阴差阳错,只要能拉祁锦下马,终归是达成所愿了。
金狻猊香炉里飘出袅袅檀香,青烟扶摇而上,最终消散于虚空。
殿外风又紧了。梅枝擦过粉墙,发出沙沙的轻响,仿若低声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