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草民告退。”
手上的簿子成了烫手山芋,窦容愁容满面,直到后堂亮起了灯,梆子声连敲三响,窦容这才回过神来。左思右想,她还是揣着账册去寻房琮予。
……
房宅,书房。
夜风掠过梅枝,抖落几片残瓣。月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描出疏朗的枝影。
“允和,咱们多年交情,你又助我良多,今天这事儿我也不瞒你。”窦容将账簿推到她面前,“事关重大,我不敢妄言,你自己看吧。”
房琮予慎重起来,一一扫过账簿上的名字,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肉跳,“宣桐,这……”
窦容叹了口气,打断她,“你别问这账簿从何而来,权当它凭空落到我手里的便是。”
“做账之人心思缜密,其心可诛。”窦容虽不在高位,但常年淫浸官场,她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利害,“这名单若是呈至御前,首当其冲的便是你。”
清流一派中,房琮予声望极隆,堪称士林楷模。
十七岁便以《春秋》对策入翰林院,再调礼部郎中;花信之年即任太学博士,主讲《礼记》;后转国子学博士,专授《周礼》;未及而立又擢升国子祭酒,每逢朔望讲经,国子监内座无虚席,诸生皆以“房师”相称。
如今更是不到四十便入主吏部,兼中书侍郎,俨然迈入宰辅行列。
而这份名单上至少有四成官员出自国子监,师从房琮予,称一句房氏门生也不为过。
此情此景,恰如当年的许墨案,此贼门生故吏遍布,后来东窗事发,皇帝下令处决她时未免没有基于其结党营私的考量。
窦容这才惊觉,名单上的房氏门生,无一例外都在度支、盐铁等要害衙门任职。而她们经手的每一笔账目,竟都与当年的许墨案有着诡异的连贯性。
“允和,此事不可谓不凶险,你要谨慎应对。”
房琮予逡巡在字里行间,名单涵盖了江南两道及岭南道内身居要职的官吏,江南东道观察使、岭南道度支盐铁转运使以及广州专判度支等人不是出身国子学就是国子监,确实有结党营私的嫌疑。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无一不是东宫的拥趸。
“江南两道施行的漕运新法与东宫去年颁下的《恤商诏》竟能如此相像。”
窦容捧着热茶的手微微一顿。
“可见,比起我,这幕后之人显然更在乎储君。”房琮予将簿子收入抽屉,铜锁“咔嗒”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脆。
窗外传来清晰的梆子声,二更已过。
“此事机密,不便引人耳目,今夜我便不多留你了。”房琮予面带歉疚,“等日后闲暇,咱们再一同讨论文章。你上回注的《春秋繁露》,我还有几处尚未请教。”
说着,房琮予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锦盒递给她,“这是日前东宫差人送来新刊的《贞观政要》校本,宣桐不妨看看。”
“好。”窦容双手捧着接过书卷,封皮上一行朱批小字引起她注意,“善政当彰。”
……
紫宸殿,鎏金狻猊炉吐出的龙涎香在空中凝成一道帷幕,分明是安心凝神之物,可现下殿中跪着的众人无一不胆战心惊,皇帝一目十行地扫过御史台联名上书的奏折,不见喜怒。
李峤和田谅一声不响地跪着,皇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莫约一炷香的功夫,李全盛疾步入内,“太女请见圣上。”
皇帝眼皮未抬,“宣。”
祁锦步履生风,玄色织金蟒袍带起一阵凛冽的松香。余光瞥见跪在殿内的李田二人,心中默叹一声,旋即躬身揖礼:“儿臣给母皇请安。”
铜漏滴答作响,“佑安,”祁锦闻声抬眸,皇帝望着她的那复杂的眼神令她心神一震,“儿臣在。”
“御史台联名上书,弹劾市舶使以权谋私、中饱私囊,说你任人唯亲、徇私舞弊。”皇帝闭眼,复又睁开,“有这回事儿吗?”
“儿臣……”祁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她不善于撒谎,先前便因隐瞒元珂之事惶惶不可终日,这下被皇帝当面戳破,她更是羞愧难当,身为一国储君,竟做出如此荒唐行径……
“儿臣知错。”祁锦低着的头越来越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喉间哽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混账东西!”皇帝抑制住怒意,“太女平日如何行事,众卿有目共睹,如今不过揪住一点错处就大书特书,小题大做!”
“百官行差有错,自有吏部训诫,难不成什么事都要牵扯到太女身上?简直荒唐!”
弹劾的奏折密密麻麻堆了一摞,皇帝虽然生气,可看到朝臣反应这么大,又觉得她们小题大做,芝麻大点的小事也值得兴师动众,元珂是元珂,太女是太女,如何能混为一谈,千不该万不该,她们最不该将此事牵扯到太女身上。
皇帝眉眼一横,语气森寒,“元珂有错,依律查办便是,何须借题发挥,攀咬储君?莫非谁意图动摇国本——?!”
李峤吓得一激灵,此等罪名,谁人敢担待得起?“圣上明鉴,臣等绝无此意!”伏跪的身形微微发抖,官袍后襟洇出一片深色痕迹。
“母皇……”祁锦喉间哽得发疼,“儿臣知错了,求母皇宽恕。”
母皇的袒护与维护之举,更让她无地自容,她死死咬住唇,眼眶止不住地发烫,泪猝不及防砸在木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祁锦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失去母亲的庇护,但如今看来,其实这份爱护一直都在,只是藏在了雷霆之怒下,藏在了冷言厉色里。
“太女身为储君,识人不清,用人不明,朕心甚痛,责令其闭门思过。”她望着祁锦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祁锦声音哑得厉害,“儿臣谢母皇开恩。”
“元珂案交由大理寺彻查,御史台协同审理。”皇帝盯着李田二人,言语中不乏警告:“此事就到此为止!再有妄议储君者,以大祁律处置!”
“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