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电掣,黑云惊飞,雷声碾过天际,檐角破碎的铜铃随风而舞,璩纶一点点消失在雨幕中,雨点砸在瓦楞上,像极了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泥泞中砸出一个个小坑。钱叙慢慢收回视线,落在铁匣上。
镖师们抬着珠宝箱子陆陆续续汇集到廊下,“头儿,咱们回杭州吗?”
“接应的人呢?”
“就在山下,车马人员一应备好,就等咱们的消息了。”
“嗯。”钱叙锁着眉,将匣子递给暗卫:“你们即刻启程,把东西带去京城复命,此事非同小可,路上务必当心。”
“我留下善后,万一东窗事发,我也好设法拖住她们一时半刻。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是!”
狂风中夹杂着一道闷雷,电光闪过,苍郁的峰头若隐若现,暗卫们钻入雨中,眨眼间便与山色融为一体。
房檐水斜斜洒进走廊来,钱叙抹了把脸,“先去番禺,再从东沙折返到金门岛。”大手一挥,她下令道:“走!”
山道泥泞湿滑,不消多久,杂乱的足迹便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
雷声轰鸣,山崩地裂,下山的众人一阵战栗,钱叙扭头一望,峭壁生生被雷电劈裂,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钱叙心里一咯噔,“快!快走!咱们得赶在事发前离开广州!”
……
入夜,广州城内骚动起来,四处都是盘查的官兵。
璩纶翻墙进院,一落地便被怒气冲冲的水笙抓了个正着,“你去哪儿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璩纶阔步进屋,“快回房睡觉,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不说就不说!”水笙紧绷着脸,亦步亦趋地跟着璩纶,“咱们出来这么久了,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还有,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璩纶关门的动作一顿,“我们得在广州呆一阵子。”她转身走向水笙,“再等等,等风头过去了,咱们再启程回润州。”
“我保证一回去就向大姐提亲。”璩纶轻轻握住他的手,“抱歉,又得委屈你了。”
水笙终于露出笑意,可很快又收敛起来,“那你怎么补偿我?还有,咱们都要成婚了,你还事事都瞒着我,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难过,夫妻之间就该坦诚相待,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感受不到我们之间的信任。”
水笙嘟囔着,“……而且你对我这么冷淡,一点儿也不像对我有感情的样子……你是在应付我吗。”
“说什么行走在外以夫妻示人,可你见过哪对恩爱夫妻每天分房睡觉?难道叫我解释给他们说我们根本没成婚?这不让人笑话!”
水笙盯着璩纶,不多久他便败下阵来,脸上一阵灼烧,他眼神躲闪,斜瞥向别处。
“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璩纶盯着他细细看了会儿,“水笙,成婚是人生大事,我不想委屈你,更不想你被人诟病……”
“我才不在乎这个!”
“好了。”璩纶制止他,“别胡闹,夜深了,快回房休息。”
“不!我就要呆在这儿。怎么,你觉得我自轻自贱?不守贞洁?”
“净会冤枉人。”璩纶无奈,“你非要呆这儿也行,你睡床,我打地铺。”
“——许暨!!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水笙怒极,转而长吸一口气,平静道:“你要试试我的身手吗?当年你说过,只要打得过你,你就答应同我成婚,我这些年功夫可一点儿没落下,不见得比你差!”
“水笙……”
“别废话,还休不休息?”水笙一屁股坐在床上,“你用你的方式待我,我也用我的方式待你,这很公平不是吗。你亏欠我的信任,那就从别处弥补。”他撇头,“这是补偿。”
璩纶默然,她低叹一声,走向水笙,牵住他的手,“帮我打些水好么,我想好好洗洗。”
沐浴后,璩纶带着一身水汽回了内室,水笙躺在里侧假寐,璩纶替他掖好被角,水笙睫毛微颤,他感受到温润的指腹覆在他眉骨上,带着一串痒意。“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
“待会我得出去一趟,你就安心呆在这儿,莫要乱跑。”水笙颈上忽地一痛,不等他睁眼,唇角便印上一个轻飘飘的吻,他听她道:“我保证天亮前回来。”
水笙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璩纶抚上他的脸颊,不是她心狠不愿相信他,她只是不想让他置身险地,有些事,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无需牵扯旁人平添忧虑。
三更梆响,璩纶披上蓑衣,悄声出了小院直奔广州府衙。
……
夜半,都督府灯火通明,雨幕密集仍掩不住昏黄亮光,朦胧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门前立着两尊石狮,雨水冲刷着它们狰狞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咆哮。
踏踏踏,一阵沉闷的马蹄响由远及近,宋璟跳下马来,随手解了蓑衣扔向门房,阔步朝里走去。
宋璟刚迈进大堂,薛邕便大步迎了上来,“刺史稍安勿躁,事情我已知晓,正遣人马去探虚实,想必不久便有结果。来,先坐下喝杯热茶,祛祛寒。”
宋璟脸色青黑,“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重要,怎么还敢掉以轻心?万一……咱们可都得掉脑袋!”
“慌什么,事情原委尚不明晰,你倒先自乱阵脚。”薛邕递给她茶盏,“瞧瞧你,这衣裳都湿透了,去换件干净的吧。”
“我能不急吗?”宋璟克制着收敛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京里传来消息,说圣上派了内卫来调查港口失火一事,要是被她们查出什么,我!哼,反正到时候咱们谁也跑不了!”
“啧。”薛邕摇头,“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广州,谁能越得过我?再说,你要能借着这事把陶欢调回来,咱们以后不是更如日中天么?”
二人对视一眼,宋璟仍放心不下,“元珂不足为惧,我是担心内卫从中作梗……圣上疑心日剧,广州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实在是有违常理。不是我多疑,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别掉以轻心。”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不会出差池的!安心罢。”薛邕呷了口茶,“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薛邕扬了扬头,“秦勉身为岭南节度使,执掌军政大事,出了事她也难辞其咎。我们这些小兵小虾还排不上号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好歹,咱们还有经略使嘛。”
宋璟总算镇定下来,“这倒是。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就这在这儿等消息。”
“成,我叫人带你去换身衣服,立冬了,别受了风寒。”
宋璟前脚刚走,薛邕就落下脸来,“出来!”
一小将从木质屏风后钻出来,“都督。”
“究竟怎么回事?”
小将俯身过去,在薛邕耳畔耳语了几句。薛邕当即变了脸色,“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东西呢?”
小将心虚地摇头,“属下已派人严密把守各关口,她们定然跑不远。”
薛邕脸色铁青,“查,把广州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揪出来!敢在本都督的地界惹事,我教她吃不了兜着走!”
门口,去而复返的宋璟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直挺挺昏死过去,她强撑着一口气进屋,拽住小将质问:“是不是内卫?!肯定是内卫干的!除了她们,谁还会这么丧心病狂!”
“你不是说保证万无一失吗?!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行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薛邕蹙眉,“你快召集辖下各县,命她们严加查察有无可疑人员,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其内讧,不如赶紧想想办法,现在不团结起来,等着被人一锅端吗。”
宋璟心有余悸,“我这就去办。”方走两步,她猛然回过头来,“不管怎样,你一定得想法子把那东西弄回来,否则咱们真就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轻重。”
薛邕脸上多了份凝重,“即刻备马,去帅府。”
蹲守树上的璩纶眼见两拨人马先后脚离府,正待飞身追赶,眼侧闪来一道锐利的剑光,璩纶一个空翻,蓑衣被削去一角。
不等站定,四只箭矢又齐刷刷迎面射来,璩纶掷出斗笠堪堪一挡,箭速丝毫不减,穿透斗笠逼面而来,璩纶拔剑一挥,箭矢拦腰斩断。
暴雨如注,只听得见嘈杂的雨声。
刀锋割破雨帘,青石地板溅起一串血珠,随着雨珠滚进缝隙里,璩纶后背吃痛,身后魅影般地显现出一个人,闪电刹那间照亮了天际,刀剑碰撞发出阵阵铮鸣,厚重的刀锋擦着剑刃直直砍向手柄——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忽地偏转了方向劈头砍来,璩纶躲闪不及直直接下,握着剑柄的手震得虎口发麻,一道惊雷落下,刀剑缠绕几来回,软剑缠着刀刃,力道压缩到极致,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不妥,正要退回,璩纶陡然卸力,软剑一个回弹,贴着对方喉咙划过。
“你果然还是习惯用左手出杀招。”
熟悉的声音敲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璩纶动作倏然一顿,雨水顺着刀刃流下,借着昏黄的光晕,依稀能辨别出积水映照的一双倒影。
电光火石间,对方旋身一挑,刀锋顺着惯性砍向璩纶脖颈,这一次,璩纶没再提剑抵挡。
刀尖停在距离脖颈不到一寸的位置,耳畔传来一声轻笑,璩纶抬起眼皮,与那人对视:“你来杀我。”
凃奂啧了一声,收刀回鞘,“多亏我火眼金睛,提早调开内卫,否则你已是刀下亡魂了,竟敢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这般无礼。”
“哼,几年不见,你功夫可落下不少啊。”她摸向颈侧,“哎,这么些年你就会用这一招,没点新花样么。”
“你来这做什么?”
“那你来这儿又是所为何事啊?”凃奂抹了把脸,玄色劲袍吸饱了雨水,“别废话了,赶紧找个地方避雨,我这都湿透了。”
璩纶默然,捡起斗笠戴上,“跟我来。”
小院,昏暗的房间悄然升起一簇微弱烛火,凃奂换过衣服从屏风冒出来,璩纶递给她一罐药膏,凃奂掂了掂,摇头晃脑地感慨:“哎,故人重逢,刀剑相向,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璩纶没理会她贫嘴,“你怎么到广州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
凃奂挖了一坨药膏抹在脖颈,龇牙咧嘴地笑了笑,“说罢,你监视宋璟做什么?”她盯着璩纶上下打量一番,“莫非…”
璩纶不欲接话,给出结论:“这么说你们不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