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珊瑚洲至广州湾莫约还有四五日行程,渔船迎风而起,朝着大海深处进发。船尾跟着两艘十来号人的护送队伍。
舱内,水笙悠悠转醒,他整整昏睡了一昼夜。
方能视物,人便猛地坐起身来,见身侧坐着的是璩纶,心下稍定,他拽着璩纶的胳膊,语气着急又担忧:“你们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那个陶丰呢?”
水笙环顾一圈,“这不是陶丰的渔船吗?我们这是在哪儿?”说起陶丰他便恼怒,“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枉我当初还那么相信他,他居然这么对我们!”
璩纶捏着他的脸,“刚醒就活蹦乱跳的,看来是没什么大事了。”
“你少东拉西扯,我问你话呢。”
“抱歉,这回让你受委屈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璩纶替他探了探脉,身子仍有些虚,“你安心静养,等到了广州再请郎中开几副调理方子。”
“哼,就知道瞒着我。”水笙忿忿不平,眼神幽怨盯着璩纶,后者不为所动,“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来。”
“不饿!”水笙背过身重新躺回去,“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
“渴不渴?我去倒水?”
“不喝!”
“脾气越发大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璩纶仍不打算告诉他实情,这些腌臜之事没必要污了他的耳朵,“先前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
水笙盖着被子捂住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
璩纶靠着他假寐,“你醒了也好,注意周围的动静,有什么异常及时叫我。”水笙听出她语气中的疲乏,他偷偷钻出被窝,璩纶呼吸绵长,已经挨着他睡着了。
他兀自生着闷气,又奈何不得这人,“什么都自己抗着,累死你算了!”说着将薄被轻轻盖在她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不告诉他实情的原因,可那些血腥杀戮的事儿他又不是没见过,他们这一行的人哪个不是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就算不听不看也改变不了糟糕的事实,其实他和她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唯一的区别是如今他也有人护着远离那些血雨腥风了。
可是他从来不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小公子,不是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他不想被隐瞒欺骗,更重要的是,他想走进她的心里,想要她敞开心扉,互诉衷肠,绝对地信任和认可他,而非如今这般……
不管现实多么残酷,他想和她一起面对,刀山火海也好,枪林箭雨也罢,他不要躲在任何人身后,因为他并不弱小,也有抵抗的勇气和实力,更有保护别人的雄心壮志。
……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二当家目露凶光,“这回定叫她们有去无回!”
“二当家,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大当家不是说了要安全把人护送至广州湾吗?”
“你懂什么?大姐那眼神分明是叫我借机行事,暗中除掉她们。反正死在茫茫大海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那什劳子镖局追究起来也没证据证明是我们做的,再说,你真想舍了弟兄舍了自由去给人家当牛做马?”
跟班沉默地摇头,“可是,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个屁,连着奔波了三昼夜,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再说船上也没剩下多少吃食,你没看到她们已经病恹恹的了吗?一看就是撑不住了,咱们这时候给她们送吃的,谁还会多想?保不准还要感谢咱们呢。”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给她们送去。”二当家踹了跟班一脚,“马上就到广州了,再不动手,可就没机会了。快去!”
跟班按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把酒水送到陶丰的渔船上,“连夜赶路大家伙儿都有点撑不太住,东西也早就吃没了,二当家就剩了两坛酒水,吩咐我给各位送来解解乏,还望几位别嫌弃。”
钱叙扫了扫酒坛,抱拳,“替我谢过二当家。”
跟班见她没动作,分碗的手一顿,“嗯?怎么,你们不喝吗?”
“这可是我们二当家一片好心,自己兄弟都没舍得分,倒给你们送来了。还不喝?哼,真是白瞎一番好心。”
“呃,这酒水珍贵,还是别轻易浪费了,现在大家还能坚持住,等等再喝吧。”陶丰出来打圆场。
“没事,喝吧,反正马上就到广州了,你们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到时候请我们弟兄好好吃上一顿就行。”说着便将碗依次排开,开坛倒酒,“请吧。”
钱叙无声地笑了笑,“盛情难却啊。那就喝吧。”就着对方热切地视线钱叙端起一碗酒,冲她一敬,“先干为敬。”
“唔呜呜!”钱叙一手捏着对方的颌骨迫使她张口,一手将酒水灌进她嘴里,“二当家的酒水珍贵,我等受用不起,还是你亲自享用罢。”
跟班呛得直咳嗽,方要开口训斥就被钱叙点了哑穴,“酒里有东西?”
跟班慌了神赶紧摇头否认,钱叙见状不置可否,“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何苦招惹我呢。”一声长叹,钱叙又端起一碗酒递到她嘴边,“主随客便,既然是好酒,不妨再喝一碗罢。”
“别跟她废话,直接扔到水里去。”水笙一看这阵势就知道酒里没好东西,他先前可是深受其苦,“这酒可是好东西,别紧着她一个人喝,得让兄弟伙儿都尝尝。”说着剜了眼一旁的陶丰,后者心虚地垂下头。
那跟班头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张嘴啊了几声,她指了指自己的嘴,钱叙解了她的穴位,“再有一句废话,直接扔到海里喂鱼!”
“我说我说!咳咳咳,二当家在酒里放了海海的迷子,想趁你们昏睡的时候……”
“哼,水匪就是水匪,果真没一个好东西!”水笙怒火中烧,这回他可真是吃了大亏,屡屡被她们暗算,饶是泥人也生出三分气性,更何况他还睚眦必报呢,“干脆将人捆了,点了哑穴再灌上迷药,任她们自生自灭。”
“别!别杀我,我没想害你们,我是被人逼的,二当家吩咐我做事我哪敢不听,我是无辜的呀,你们大人有大量,求你们发发慈悲,别跟我计较……”
“哈,你害我性命还指望我大发慈悲?!”水笙被气得不轻,他转头看向璩纶,“你们不想动手我自己动手,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留着也是祸害,倒不如现在替天行道。”
钱叙蹙眉没说话,水笙一脚踹翻那人,扑通一声跌到海里,她挣扎着呼叫救命,声音惊动了二当家一行。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好心好意请你们喝酒,主动向你们示好,你们竟然这样待我兄弟?”
“狗东西,这加了料的好酒留着你自己喝吧!”水笙抄起酒坛掷向对船上的二当家,咔嚓一声,酒坛四分五裂,酒也洒了满地。
“我去。”璩纶按住蠢蠢欲动的水笙,踩着甲板飞身一跃,落在对方渔船上,她冷漠地开口,俨然是索命的阎罗:“你们是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帮忙?”
“自己跳海可能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我动手……”呲的一声,软剑出鞘,“此剑不沾血不收鞘。”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二当家拔出砍刀径直朝璩纶砍去,刀未至,臂膀已断,璩纶一个飞踢,她整个人便扑腾进水里,身侧立时晕染出一片血色。这突变惊呆了所有人。
璩纶环顾众人:“还有谁想试试?”
“饶命啊,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求您开恩,放我们一马吧……我们保证保守秘密,大当家若问起,我们就说是她自作自受,与您无关,保准不牵连您。”
“人是我杀的,你们若要报仇,尽管找我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许暨是也。”
璩纶执剑逡巡着众人,船上九人面面相觑,恐惧和不安席卷了所有人,她们以水为生,若跳海或有一线生机,几人咬咬牙,纵身跳入海中。
璩纶掏出腰间的火折子,随手扔在甲板上的酒渍中,火苗见风而长,不多久便熊熊燃烧起来。璩纶回转至渔船上,陶丰父子三人已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璩纶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水笙,“日后这种事你莫要出面,一切交给我就好。”
水笙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他执拗地与她对峙,“你能行,我也能行。你能做的我也能做。我不要躲在你身后!”
璩纶无奈,拉住水笙的手进了船舱。
钱叙摇了摇头,不参与她们之间的私事,斜眼扫了扫一旁的陶丰,“继续赶路吧。”
陶丰哆哆嗦嗦应了声是,脚步虚浮地起身往船头而去。
璩纶默默望着水笙,他靠着船舷捏着帕子使劲地抹去剑身上的血渍,仿佛较劲一般,“你不是不觉得我很可怕,一点也不像你喜欢的世家公子那样温柔小意,体贴周到。”
“可我告诉你,我水笙生来就这样,我再怎么装也成不了你喜欢那种人。我是乡野草莽,比不得他们金枝玉叶,杀人越货,打家劫舍,这些污糟事我都干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明白吗?!”
“你不要事事都挡在我前面,以前没你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沉默萦绕在二人周围,璩纶心中哑然,水笙看着大大咧咧,没想到心思却这般细腻敏感。
“因为喜欢,所以想事事护着你。”璩纶立在他身侧,“水笙,我从来没有拿你跟任何人比较,你就是你,无与伦比。”
泪珠打在剑身上,溅起一团水花,水笙别过头,“以后要是你的仇家来寻仇,我挡在你面前,你不准推开我。”
“好。”璩纶难得露出笑容,“到时候你就挡在我面前,我好收拾东西跑路。”
“你!”水笙瞬间破功,恶狠狠道:“你最好跑得远远的,别让我找到你!”
末了他又拽住她,低低道:“跑得再远,也要让我找到你。”
璩纶轻笑一声,“傻子。”她的仇家若真找上门,她们谁都逃不掉,多少人挡着都是枉然。“尽会胡思乱想。”
水笙伸手抱住她,“别推开我,刀山火海我跟你一起扛。”
璩纶没说话,只是箍着他的手收紧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生死相依的许诺如何不让人动容,她声音微颤,“水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 广州市舶司
又两日奔波后,钱叙一行终于踏上广州地界,钱叙着人租下一方院落安置众人,稍事休整后便立刻按照文黛的指示前往文汇楼。
钱叙乔装打扮一番进了文汇楼,掌事早前便已得了信,就等钱叙人来,两人接头后便去了内间叙话,“你可算来了,这段时间风声紧,到处都在盘查过往行人,你进出城门可得小心些。”
“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掌事将文黛的信笺递给钱叙,“赶巧了,过几日便是刺史老母六十寿诞,届时各县县官和豪绅望族都会赴宴,市舶使亦在夜宴名单。”
钱叙细细看过书信,“这个市舶使你们还知道多少?”
“衙门的探子说此人与刺史不睦,常有龃龉。我们安插在市舶使府上的钉子反倒没啥用处,她府上的仆婢都是从京里带来的老人,新招的奴才只在外门侍候,根本没机会进内院。不过……”
“不过什么?”
“安插的钉子在后厨帮忙,听她说厨房每日消耗的牛羊猪鸭鱼是正常量的两三倍,常有浪费,还时常有人送孝敬,都是极稀罕的奇珍之物,日常饮食都极为奢华,其他的自然不遑多让。”
“市舶司油水丰厚不假,可她这般穷奢极欲,其中定有文章。”钱叙将信揣进怀中,“待夜深我去探上一探,看看究竟有何猫腻。”
“可千万小心,市舶司防备不低,莫掉以轻心。”
“嗯。我先走一步,有任何消息及时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