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满眼惊惧的薛小姐,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只是喜欢一个人,故而用尽办法争取罢了,这并不违反哪条律法。
薛小姐品貌不错,又救了陆青檐的性命。若是陆青檐喜欢,落花流水互相有意,是一桩美满的好姻缘。
总归与她无关。
姜昙将阿年推到了陆青檐怀里。
——我死后,你会带他来看我吗?
会的。
阿年也需要他的阿爹。
就这么气势汹汹而来,最终灰溜溜地离去。
姜昙走在巷子里,觉得薛家庄的雪天真是冷极了。
若是下一次换地方,她要到最温暖的南边去,离这里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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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到近天黑,阿年才回来。
姜昙一直在门口等他,远远地看到他身后有人提着灯笼离去,是薛家的人送他回来。
未等姜昙问话,阿年自己说了起来。
他不与不相熟的人说话,可是在姜昙面前,逐渐学会了分享。人是需要倾诉的,他憋了一整天,急需说点什么。
内容很杂乱:“双陆……背书……抓石子……”
阿年总结了一堆,一直到睡觉前还在滔滔不绝。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去薛家玩。只是他以前不喜欢,因为薛子聪总偷偷欺负他。
为此姜昙还蹲在他们的下学路上,至于要怎么教育一番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她还没想好。
然而就在她想的时候,阿年已经用自己的办法回报了回去。
他偷偷换了薛家小厮记录课业的纸,那天晚上薛子聪为了被先生夸奖,一直背书到半夜。
阿年在渐渐长大。
第二天他站在门口,看着很想出去,却没有动。
这个孩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不高兴,所以不肯放任自己开心地玩。
“去吧。”
姜昙摸摸他的脑袋。
磨蹭到快正午,姜昙背起药箱,也往薛家去。
快到用饭的时候,无论如何,她总有理由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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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的后院空荡荡,看着并没有人在,难怪门房那么轻易地放她进去。
陆青檐不在屋子里,约莫和薛小姐在前院。
屋内一片寂静,床帐掩着。
姜昙不由放轻脚步,将药碗放在床前的小桌子上,这是最后一帖。
屋子有股子甜香,浓郁得呛鼻子。
和薛小姐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估摸她让人点了不少。
姜昙想了想,翻出来两个药囊,分别挂在床帐上。这样的药囊,阿年也用过不少。放在床前,可养神安眠。
最后是安神香。
用火折子点燃,轻轻甩了甩,带着清苦味的白烟袅袅飘起。
姜昙把安神香插到花盆里,顺手打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吹散一屋子的甜腻,淡淡的清苦味弥漫开来。
床帐向后扬起,露出里面静坐的一人。
看见陆青檐的那一刻,姜昙头皮发麻,心脏突突地跳起来。
他没有出去,也没有出声。从她进来到现在,他一直安静候在那里。
“是来洒扫的人吗?”陆青檐说:“抱歉,床榻有些乱,劳你一道收拾。”
边说着,他扶着床帐下来。
陆青檐把她当作薛家的下人了。
姜昙暗暗叹了口气,朝里面去。
和陆青檐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闻到他身上的药味,浓郁地弥漫过来。
姜昙掩住鼻子,身旁过去的陆青檐身体猛地一斜。姜昙下意识张开手,只见陆青檐扶着桌案,慢慢地站稳了。
他的腿……似乎有问题。
姜昙心不在焉地整理床铺,忽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她几乎是立刻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去,陆青檐把窗户关上了。
屋子里是昏暗的,因为见不得强光,故而窗纸和帐子都选了偏暗的颜色。方才进门时姜昙只关了一扇门,剩下的一扇只留了一道缝隙。整个屋子就像昏暗的牢笼,只有那道缝隙可以出去。
方才平息的心脏又急跳起来。
陆青檐眼上的三寸布巾盖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是唇线紧紧压着,一副冷漠的样子。
他并未注意到这里。
姜昙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朝门缝走去。
“收拾好了吗?”
他忽然看过来,身体跟着动了。
姜昙已站在门口,只需打开门就能离开。不知怎么,步子却迈不动。
陆青檐的步子虚浮,尤其是右腿,似乎踩不到实处。迈出去时,他的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适的情绪,可能是在忍痛。
听不到回答,陆青檐脚步顿了顿,撞到脚下的凳子,忽然向前倒去。
这一次,姜昙接住了他。
高大的身体填满怀抱,沉重而充实地压在肩上。
混杂的药味被猛然相接的身体惊得乍起,后知后觉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姜昙深吸一口气:“陆青檐,别装了。”
她将他推开,扯下他的布巾。
离京的路上,消息通过过路的商人之口传过来。
他们说奸臣陆庸死得极惨。
吊死在牢里,死相狼狈,被一卷草席丢出去,后来又受陆昇吩咐捡回来厚葬。
有人掘了坟墓,本就不成样子的尸体被野狗分食,连头颅都找不到。
陆青檐眼上有残余的药味,一眼清亮,一眼灰败。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了转,低头寻到她的位置。
他还是看不见。
姜昙眼中涌上热意:“跟我走吧。”
陆青檐眼中淌下清泪。
门外响起极快的脚步声,那是薛莹娘的步子。她约莫发现了姜昙在这里,又寻不到陆青檐,故而急匆匆地拦她来了。
姜昙扯下他的衣领,两人几乎脸贴着脸,鼻息相闻。
“薛家是不是你的地方?”
陆青檐:“是。”
若不是,也不会让薛莹娘如此趋之若鹜。
“好。”
说完这个好字,姜昙推着他的肩去门边。
陆青檐腿脚不便,一步还未站稳,又被推一步,他几乎是跌在门边,看着有些狼狈
门咣当一声合上。
姜昙视若无睹,在他刚撑起身体时,整个人压上去,拉下他的衣领。
两个人抵着门扉亲吻。
姜昙一面伸出手掌,沿着陆青檐的腰线往下,摸向他的腿骨。
虽并未摸到实处,可也能感知到,从腿骨某处开始应该是断过的。不知是被打断的,还是被砍断的。
即便有丹书铁券,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保下一个人。
从今以后,他不仅是一个瞎子,还是一个瘸子。
姜昙心中酸涩,忍着泪意,手掌还要向下,她要看看他到底伤到了什么地步。
陆青檐被她碰得浑身轻颤,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却又被她挣开,反手握住。
薛莹娘在推门,推不动,便执着地敲:“陆公子,陆公子在里面吗?小妇人做了蜜水,陆公子趁热喝吧?”
姜昙微微离开:“让她走。”
陆青檐还未应,姜昙已等不及,腾出一只手,用力闸门。
紧接着,她再次揪紧陆青檐的衣襟,推着腿脚不便的他去了椅子上,最后辗转至床榻。
“这里可有别人躺过?”
姜昙撑在他身上,气喘吁吁地问。
陆青檐说:“没有。”
他睁开眼睛,眼神落错了地方,喘息着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
很好,捡来的年轻人……又是骗她的。
姜昙伸手,盖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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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关上,咚地一声,吓了薛莹娘一跳。
她很想再敲,可又有点不敢。
脑海中浮现前几日,这人刚醒来后的模样。
薛莹娘欢天喜地:“陆公子,你醒啦?是我救了你,还治好了你的病。我姓薛,你可以叫我莹娘。”
话本子里的故事,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可眼前这人和话本子万万沾不上边。
“薛小姐,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对我如此亲密。”
陆青檐嗤笑一声,扯下腰间的玉佩,丢过去:“你若喜欢这个,便送给你,权当救我的谢礼。从此两清。”
玉佩有一个“陆”字,薛莹娘正是以此辨认出来。
薛员外前两日离家前告诉她,这几日会有一个贵客登门。原本她也是要跟着爹离开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她留下来了。
后来她知道,是为了演得像。
薛家庄人不知道,她和她爹却是知道的。她爹只是个管事,替东家管理这处几乎被遗忘了的产业。
东家原本姓宋,不知怎么,后来变成了陆。
她和薛员外去过县里,听说过从前和现在,最显赫的权贵都姓陆。
“我不要你的礼。”
薛莹娘执着地说:“是我救了你啊,你是嫌我带着儿子吗?他只有五岁大,什么也不懂的。我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正值青春年少。”
薛莹娘自认相貌不错,许多汉子对她表过心意,她都不肯。
陆青檐一脸冷漠:“我成过亲了,有一位夫人,还有一个六岁三个月大的儿子。”
他指着眼睛:“而且我是一个瞎子,你也要吗?”
说着,他摸索着下床,全然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狼狈的走姿:“我还是一个瘸子,你也要吗?”
薛莹娘滑稽地瞪大了眼珠。
陆青檐嘴角笑容愈深:“我还患有头疾,发病时会乱砸乱扔,伤人也是有的。我还不能生育,你确定要我吗?”
怎么会有男人说自己不行?
薛莹娘生平第一回见。
烈女怕缠郎,薛莹娘决定等会儿再过来试试。
然而一个时辰后过来,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屋,连睡过的铺盖都被卷走了。
桌上只剩下镶着“陆”的玉佩,表示将薛家庄送给她。
足足反应了半天,薛莹娘才反应过来。她连忙差人去看姜昙,下人来报,姜昙的房子也空了。
那个人不会再回来。
从此,她是真正的女员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