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薛家庄外躺着个年轻人。
员外家的薛小姐恰好打这路过,瞧见雪地里的年轻人眉目俊俏,就让下人把他带回了家里。
薛家庄不大,谁家家里宰了只鸡,谁家家里买了头牛,不到一天就能传遍全庄。
是以,姜昙背着药箱进门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好看得嘞,像是县里来的人。”
“水灵水灵的。”
薛家庄离最近的小镇有二十里路,到县里去就更远了,赶上牛车能走上整整一天。在庄里人的眼中,县里的东西最齐全,县里的人也最体面。
故而姜昙听见第一句时,并不觉得难以理解。
然而这一句“水灵”……
听说捡的是一个男人,这是形容男人的词语吗?
“让一让,姜大夫来啦!”
不知谁嚎了一嗓子,围观的人群中让出一条缝。
待姜昙艰难地挤进去,身后的缝重新合上。
薛小姐从里面出来,一面轰他们:“看什么呢,都散了!否则明年涨租子!”
整个薛家庄的地都姓薛,一听这话,众人撇撇嘴,终于散了。
“这群刁民!”
薛小姐气势汹汹地叉腰,一面请姜昙进去。
那年轻人就躺在床上,被放下来的床帐遮住,只看得清大概的影子。
姜昙正要掀床帐,被薛小姐拦住了。
紧接着,手上递来一条红线。
“这是什么意思?”
薛小姐:“悬丝诊脉。”
“……薛小姐,少看些话本。”
或许这年轻人皮相真的不错,薛小姐看他看得极紧。最终还是掀开床帐一角,堪堪露出个手腕,还往上搭了条丝帕。
若不是摸到他的脉象,姜昙险些以为这人是个娇小姐。
诊完脉后,姜昙沉默许久。
薛小姐紧张地问:“怎么,看不了吗?”
姜昙摇头。
相反,这脉象很熟悉。
这病症她以前琢磨过,还琢磨出了一个方子,只是暂时未找人试过,眼下正是好时机。
姜昙将方子写下来,又留下了一些药丸。
薛小姐喜不自胜:“有劳姜大夫了,多亏有你在。等我表兄醒过来,我一定好好谢你。”
“表兄?”
姜昙方才分明听到有人说,这是薛小姐路边捡的人。
薛小姐神情不自在:“对啊,就是我表兄,我们正议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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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昙借用薛家厨房,熬了一个时辰的药。
端着药碗正要送进屋,薛小姐从半路杀出,让丫鬟把药碗接过来。
结果接得太急,碗摔到地上,褐色的药汁腾腾地冒着烟。
薛小姐愣了愣,不好意思地说:”姜大夫,还有吗?”
姜昙深长地叹了口气,将剩余的药递过去,任由她们主仆折腾。
屋门在她眼前被关上,姜昙听到里面薛小姐的轻声细语,沉默转身。
回廊处,阿年藏在柱子后,看了她很久。
姜昙顿了顿,笑着蹲下:“你怎么知道阿娘在这,过来。”
阿年欢快地跑过来,嘴角抿着浅浅的笑意。
姜昙牵着阿年回家:“今日在学堂学了什么?”
在她问出问题之后许久,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断断续续响起背书声:“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
姜昙疑惑:“夫子竟会教这么难的算术题?”
薛家庄只有一间草堂搭的私塾,私塾里的先生是一位落第老秀才。
当初姜昙带着束脩去拜访时,这老秀才耷拉的眼睛撑开一条缝,上下打量阿年一眼,愣是不肯收。
后来一场大雨冲塌了私塾的屋顶,老秀才捋着胡须急得挠头。姜昙三两下搭了梯子爬上去,将屋顶修补好,还铺了厚厚一层油纸。
经此一事,这才让老秀才收了阿年。
老秀才思想极其保守,整日摇头晃脑念书吟诗,没想到他还会教算术题。
声音停了好一会儿,阿年说:“八兽,七禽。”
这是在解那道算术题。
姜昙摸摸阿年的脑袋:“学得真好,今晚给你做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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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送了阿年去私塾回来,姜昙又去了一趟薛家。
奇怪的是,薛家大门紧闭。
敲门许久,终于有一个下人开了一条缝,对姜昙连连摆手:“赶紧走,小姐不让你来。”
这是什么道理?
姜昙说:“昨日我才来你家给人看病,病人还未好呢,离开时薛小姐说要我再来的。”
下人说:“小姐带人去镇上找更好的大夫去了,用最好的药,不用你了。快走!”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
姜昙心道,好吧,不见就不见吧。
然而午后从另一个庄子看诊回来,家门口堵着先前那个将她拒之门外的下人。
下人讪讪地请她到薛家去。
从这名下人口中得知,薛小姐赶着牛车行了二十里路,从镇东问到镇西,所有的大夫都看不明白这病。
眼看着这人起了高热,最终还是将人带回来。
又回到上次的房间,薛小姐勉强地朝姜昙笑:“镇里的大夫都是庸医,这么简单的一个病症,竟没一个人懂。姜大夫,还是您先前那医治的土办法好使。”
姜昙无言以对。
这次掀开床帐,薛小姐欲言又止,却没再阻拦。
看清躺着的那人,姜昙呼吸一窒。
……果真是水灵。
她掀开药箱,捻起银针扎了下去,最后一针,落在这人额头。
躺着的人猛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姜昙。
很快,他又闭上眼睛。
薛小姐挤过来,轻声喊着:“陆公子,陆公子?”
姜昙将银针收回:“一个时辰后,他会醒过来。”
薛小姐一屁股坐在姜昙的位置上,将床帐放下来,一副海枯石烂的神情看着里面的人。
姜昙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
不多不少的时候,屋里响起惊喜的声音:“陆公子,你醒啦?是我救了你,还治好了你的病。我姓薛,你可以叫我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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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昙离开京城前,见过太子一面。
当时太子说了什么,姜昙已全然记不清楚,只记得他反复在说东宫以及陆昇有多么多么好。
除此之外,就是他给的赏赐。
姜昙什么也不要,然而临出宫前,还是被塞了一个锦盒。
那里面是丹书铁券。
姜昙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也并不知道它的作用。只依稀记得,这东西似乎能免除罪过,保人一命。
这个东西她留着也是无用,卖了也未必有人敢收。
思来想去,托人秘密带给邓显。
邓显会将这个用到陆青檐身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彼时邓显已被放了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昙也不明白。
在大理寺的牢狱中,那一刻就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她忽然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想去看看吗?”
陆青檐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与她无关。
只是可惜,才在薛家庄待了几个月,又得换地方定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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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私塾开始放假。
快到午饭时间,阿年却没回来。他一向很乖,对时间十分敏感,应不是故意不回。
姜昙于是去找他,却找到了薛家。
陆青檐站在雪里,眼上蒙着三指宽的布巾,正弯腰摸着阿年的眉眼。
“你身上的味道,跟我的似乎一样。”
蒙眼的布巾被药汁浸泡过,阿年每日睡前都会敷一次。用的是同一种药汁,当然是一样的味道。
姜昙心脏砰砰跳动。
这时,薛莹娘牵着儿子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扬声道:“小哑巴,你娘找你来了!”
平日里这古怪的小孩极少说话,见了人虽然乖巧地低头行礼,但街坊私下里都叫他小哑巴。
一个不注意,薛莹娘竟把背地里的称呼说出来了。
她朝姜昙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
阿年跑了过来。
薛莹娘瞟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儿子推过去:“去,快去,不要怕!”
薛莹娘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带儿子回了娘家,帮薛员外操持生意。
她的儿子薛子聪是出了名的神童,整个薛家庄无人不夸他的儿子机灵。
姜昙看着薛子聪走到陆青檐面前,乖巧地扑在他的怀里。
阿年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
姜昙将阿年紧紧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巷子里的雪很厚,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慢。
姜昙停了下来。
顿了片刻,她蓦然转身,对阿年说:“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去?不是要回家吗?
然而姜昙走的方向却是薛家,下人们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被一脚踢开。
“姜大夫!”
姜昙的步子迈得极快。
下人一时跟不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往后院去。
薛莹娘正关门出来,忽然被门外的姜昙一把推进去,门咣地一声撞开。
里面薛子聪正忐忑地面对这个冷冰冰的人,恨不得挖条地道赶紧逃跑。此刻看见他娘进来,获救般地扑过去。
姜昙大步来到陆青檐面前。
此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有一道阴影,本能地抬头“看”着来人。
可惜眼上一道布巾,他看不到来人,来人也看不清他的情绪。
怒意上头,催使姜昙冲到这里。
可是来到他面前后,那股冲动过去,姜昙反倒有些退缩的意思了。
她来做什么呢?
她能做什么呢?
——此生此世,我们都不要再见了。
他不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