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檐角铜铃,风过无痕却声声入耳。自那日别后,青石板上苔痕渐厚,檐下的水槽里的积水悄悄地上了冰冻。
临安的宁远寺中,案桌镇纸下压着的信笺字迹未干。思考了许久,无定还是将信纸揉作一团扔进了纸篓,提笔就要重写。之前徐清宴答应的每月必至的书信迟迟未至,无定已经坐在桌前良久,心中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吱呀~”一声开窗声,正值邓永年利落地翻窗进来,单膝跪于身前,对他道:“请主子圣安。”
无定皱眉,下意识用手遮挡了下正在写的信,也忘了叫他起来。他拿纸张遮掩的样子,实在是有点不像他。
邓永年仍然低头跪在地上,他方才看见了桌上的字,知道与无定通信件的只有一人。只是他未曾戳破无定与徐清宴之间不一样的感情来往,无定的书信都是由驿站寄送,无定特意避开他们这些人,叫邓永年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无定收好纸张,发现邓永年仍然跪在地上等待回应,尴尬的想要摸手串,却又摸了个空。抬手摸了摸鼻子,道:“……你先起来吧。”
“是。”邓永年起身后走至无定身边,试探地问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无事。”无定一只手摸着袖口,抬首道。向来冷淡的面上竟然叫邓永年恍惚的看到一点红晕。“昌平将军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邓永年抿了下嘴唇,花白的胡须颤抖,对无定禀报:“殿下,有人传来消息说末襄城那边有异状。有消息传来,似乎是疫病……”
无定一向是古井无波的瞳孔猛地瞪大,转身拉住邓永年的胳膊,问道:“你说什么?末襄城有疫病!?”佛门清修的冷静荡然无存,他只觉着自己的心彭彭地跳的他心烦意乱。
“是的,殿下,”邓永年颔首,接着陈述传来的情报:“末襄城那边有人染了疫病,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而且听探子说韩家韩子厚已经不在末襄城了,韩退之和徐姑娘倒还留在末襄城安抚百姓。他们将自家兄弟引渡出城,为韩家保留一条血脉,既是人之常情,也难免令人唏嘘呢。”
邓永年一边口中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定的反应。不过他陈述的却是实情,皇帝老儿如果真的打算放弃末襄城以对大夏示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能掌握在在自己手里的狼,宁远杀掉换个温顺的,以防有天狼性爆发后反咬主人。
无定听得这些话眉头紧皱,问道:“有韩子厚的确切消息吗?如果没有,我们旁人也不好妄加揣测。我去韩家兄妹相处的时日看来,韩家兄妹不是那样会在危难之际独善其身的人。”
听到无定这样的评价,邓永年面上不变,心里却暗自感到了几分不悦。没想到嘉敏太子不过在末襄城呆了月余,竟然就对他们韩家兄妹如此信任,太子这轻信他人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养起来的?
“我们不好讨论韩家私事,城里疫情情况如今怎么样?有没有我们能做的?你还需一边探消息,一边做准备。”无定接着问道。
“殿下,具体情况要再等几天消息。情况是不容乐观,你叔叔他对韩家军的态度很耐人寻味,还要看他是个什么反应,此事是大是小,看他一念之间了。末襄城也算是边疆大镇,希望那个人不要太过分了。”
邓永年冷笑一声,同样是做皇帝,他的哥哥可比这个弟弟做的好多了。只不过是天不佑他大楚罢了,叫奸人夺了江山。
无定闻之沉默良久,他的心境比起以往更多了一些不平。前些年一直深藏在心里的种子好像已经破壳而出,悄悄地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殿下?……殿下?”邓永年看无定面色凝重,暗自猜测出来后主动解忧道:“殿下是不放心他们?我已经加急派人给他们送些食物,药草之类的,那边本就比较缺这些,想来这会儿比较难熬。后续我也会看着情况适时的给予帮助,殿下不用担心。”
“嗯。我相信我们大楚的昌平将军,你去看着安排吧,召集能调配的人手准备物资。另外,我要即刻前往末襄城。”无定已经恢复了从容,眉头的愁绪未散,面上却已经淡漠一如往常。
恰如晴空霹雳,邓永年心头猛地一震,连忙想要劝阻:“殿下,这太过危险,末襄城如今疫病横行!您若有闪失,我将如何给故去的先帝交代呢?还请您三思,如果殿下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的话。尽管安排我去做了,何至于要您亲自去呢?”
“将军,实际上贫僧只是在告知你,并不是要和你商量。”无定嘴唇勾起了淡淡地弧度,道:“昌平将军,您受我父亲托孤,照料我至今,我不胜感激。在宁远寺这些年,我已然看清,众生本就平等,我也没什么不同,我并非什么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宝座上坐着的是我的叔叔。”
“我感激将军这些年的保护和照顾,若非是您,我怕早就入了轮回也不知走了几遭了。”无定抛却了佛家之礼,撩了袍角,要双膝跪地。
邓永年大骇,连忙弹开无定跪的方向,并箭步冲上前来要扶他起来。“殿下!何人能受您如此大礼!您是九五至尊,除了先皇、佛祖,谁也受不得您如此啊!”
无定却躲过了邓永年的手,道:“请将军听我说完。将军于我亦师亦父,是我最重要的人。今生入佛门,我无力回报将军之恩,愧对将军的期待。身入佛门,师父教我该以普度众生为己任,那里的百姓需要我,我不可能不去。如今我以俗家弟子萧泰安的身份,向永年叔道谢饯别。此去一别,怕再也不能再见您,请永年叔保重自己的身体。”
邓永年却早已双目赤红,泪牛满面,亦跪于无定身前失声道:“殿下!我受先皇之恩,此乃我身为护国大将军的职责,殿下不必如此。我有愧于先皇,未能护殿下成为一代帝君,护我大楚一世太平,如今又怎么担得起殿下的重谢呢?”
“我知将军待我如亲子,将军知我不喜同胞相残,无意于帝位,便内心承受巨大压力,并不迫我还俗称帝,用您一手建立的力量护我平安喜乐。我亦心中有愧,此去如是不幸患病离世,于我亦是解脱,将军莫要自我责怪。”
无定见眼前这身材魁梧,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早已头发花白,这些年为了自己已经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护国将军的模样,心中亦是悲痛。
他伸手抚摸眼前这人的苍白枯槁的发丝,道:“永年叔已经为了萧泰安的安危付出了一生。萧泰安懦弱,逃避责任,此生对不起永年叔。但无定还有自己的责任,有不愿放弃信仰。无定,请求永年叔的原谅。”
“殿下!”邓永年双目充血,双手颤抖,粗糙的大手都要扶不住自己面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