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越川驱车去崔元籍贯地寻访,崔姓一族安土重迁,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炕头的小村落,三世同堂。
但再稳定的血亲关系也承受不了城市化工业化发展的浪潮,因此从崔元父母这一代,就开始出现不安于本地务农、到大城市外出务工的现象。
理所当然的,崔元从小就是留守儿童,山区教育资源匮乏,能考上清江是他的本事。
村主任带越川走进残破不堪的土坯房,墙壁上裂缝蜿蜒,挂着几束失水的艾草,日历是五年前的,没做什么记号。门后面摆着锄头镰刀,里屋里住着七旬老人,衣衫上满是补丁,正撑着眼皮织毛衣。
“警察同志,这就是崔元的奶奶,七老八十了,确诊老年痴呆。”村主任从烟盒里分出一支烟,恭敬地递上,越川摆摆手婉拒。
“崔元出事有没有通知他爸妈?”
“呃……”村主任犹豫了几秒,“是这样的,当年他爸妈出去的时候,崔元年纪还小,过了几年老人家又发病,现在基本上没人知道他爸妈在哪儿,过年也不怎么回来,我这想通知也找不到人啊。”
越川掀起帘子走进屋,老人听到声响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问:“是元元吗……元元回来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爸妈没回来就说明在外面也没混出个名头,但凡赚上点早就回来盖房子了。”村主任欲言又止,越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直说无妨。
“村子里总有传言,说是两个人养不起孩子就把崔元扔给老人,自己边赚钱边潇洒光哩。崔元这孩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要强、争气,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可谁知……唉!都是命啊!”
老人仿佛是听懂了,放下织针埋头咿咿呀呀啜泣,村主任轻拍她的背安抚了几下。
越川点点头:“行,我大概知道了,老人就拜托你们多照顾,高龄补贴什么的都不能少,有任何消息联系我,不用送了。”
“那肯定那肯定,我们基层必然要为领导们解除后顾之忧,警察同志您慢走。”村主任扶着老人,立于蜗居的土坯房前,老人脸上的清泪夹在皮肤的道道皱纹里,像是黄土高坡崩塌切割的纵横沟壑。
越川深深地看了一眼,迈上车座开出了贫苦清寒的村落。
“小文,这是俞简的,给他带过去。”老虞往饭盒里加了两只大鸡腿,又淋了还在冒泡的酱汁,喷香喷香的,如果饭菜能像帅哥一样让人流鼻血,那舒小文现在一定倒在血泊里。
“什么啊老虞,你也太偏心了,怎么给他两只!我也要!”舒小文边说边盖上饭盒,拔了双筷子。
“锅里还有呢,想要多少就多少!”老虞又转身忙活其他去了。
舒小文推门,客房没开灯,窗帘又没人收拾,整间房有种说不出的暗沉,昏暗里床边坐着一个人,轮廓比周围要深,看不清表情,只觉得皮肤森白,死气沉沉的。
舒小文将窗帘唰得拉开,阳光一寸寸铺进地板,从俞简的脚踝跳跃至头顶。
他脸颊的左侧被阴影笼罩,右侧浸润在明媚的光影中,明暗交界处的分割线描摹五官与身躯,晕染出朦胧共存的对立面,亦正亦邪。
俞简回避地调整坐姿,垂下眼帘遮挡光线,适应了几秒后才抬头望向来人。
“我来给你送饭啦!”舒小文将饭盒和筷子放在折叠桌上,“趁热吃。”
俞简右手握筷,并没有被那两只大鸡腿激发食欲:“谢谢。”
“你再坚持坚持,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可以回去了。”舒小文坐到床上,两条腿歇不住地晃来晃去。
“回不去了。”俞简尝了几口青菜叶,淡淡地说,“他不会放过我。”
一上午调配药方让肩周炎又复发,舒小文活动活动筋骨,面朝太阳伸了个懒腰:“你也不要这么悲观,组长虽然凶巴巴的,但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要……”
话还没说完,俞简就打断了她:“有没有听说过渔夫与夜明珠的故事?”
舒小文在脑中搜索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有个渔夫在出海时意外捞上了一颗能在晚上发光的夜明珠,他发现只要在夜明珠发光时虔诚地许愿,第二天愿望就能成真。于是就不停地许愿,不断地索取更多,直到夜明珠失效碎在他面前。”
俞简不掺杂任何感情的说话声有种娓娓道来的动听,舒小文的双腿不再晃动,水灵灵的杏眼望向俞简:“……我明白了,你是说就凭这次预言命案的巧合,越川也绝对不会放了你。”
俞简不置可否,无声无息地将胡萝卜丁都挑出饭盒外。
舒小文看出俞简忌口多:“那看来你要在这儿长住了。以后我会叫老虞别往你的那份加胡萝卜的,希望你能宽心。”
俞简颔首不语,有人看着吃饭总是不舒服的,等过一会儿再来拿饭盒吧,舒小文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越川和老虞正交谈些什么,舒小文跑过去听案件进展。
“我问了崔元的其他同班同学,没收获,有几个甚至都不知道班里有崔元这一号人物,这小子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虞柯又接着问,“父母来了吗?”
“没呢,家里就一个空巢老人,父母几十年没回家了,没有消息。”越川眉间紧锁,几天过去案件毫无进展,唯一摸到的皮毛就是那位用虚拟号码注册的网友,这个案子的棘手程度已经超出他们的预估。
“确定不了身份,但是我发现他只和崔元进行私聊,除了崔元也没有关注任何人。”贺星洲走到客厅加入讨论,“他有很强的针对性,这是一起预谋杀人案。”
“网络社交平台算法复杂,崔元喜欢猫,所以就会一直给他推这类博主,再加上‘藏在地板下的猫’主页正好对上他的胃口,两人这才相互认识。”贺星洲神秘兮兮地住了嘴,像是在卖关子,见没人理会,就灰溜溜地继续说道,“但是我发现了这个账号的最后登录IP,就是你上次去的附近,清江区老城街道的一家旧网吧。”
越川对那家网吧有点印象,说是网吧,实际上就是靠近公厕的简陋破旧砖头房,深红棕色的砖块拼成了草率的四面墙,朝路的那面象征性地挂了副五彩灯牌,估计是老板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招客噱头。
老城街道发展过于滞后,家家户户为了省点钱省点空间,都选择不建厕所蹭公厕,你来我往,那家公厕就成了交流细菌病毒的中转站,疾病传染率飙升。
不仅如此,公厕里硫化氢、尿素等物质发酵后酝酿出的气味能将过路人的嗅球扒拉出血,连“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真理都失了效,一点都不夸张。
气味是记忆的线索,越川抑制住表情,但绷直的嘴角还是泄露了那晚对他的伤害有多大。
“我今晚要再去老城街道一趟,你们谁有空?”
环坐的三人想来是听说过老城街道的传奇,又从越川的脸上窥探几分,清一色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脚丫,露出头顶心,像是临时被班主任抽背课文的小学生。
“行了,你们三个还有别的任务,就不用去了。”
法槌一落,三人心中一阵轻快,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许多。
没高兴多久,虞柯突然记起近几天刚看过的新闻,老城街道聚众斗殴,造成五人重伤。
这些因一点琐碎之事就可以跨越底线、拳脚相向的人,往往都是感性的怪兽,长久以来积压的底层情绪总会因不起眼的导火索彻底爆发,他们根本不会控制下手轻重,即便是闹出人命,也会因常识缺失而满不在乎,直至被囚禁失去自由。
虞柯过意不去地问了句:“越川,前几天老城又出事了,你一个人去可以吗?”
“老虞,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去的人少目标也小,不容易打草惊蛇。”越川懒懒散散地起身,仰头戏谑地瞧着客房,“实在担心的话,那里面不是还有个免费的劳动力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用来形容越川此刻暗想的计策再恰当不过。出外勤途中他不是没想过,如果俞简真的有预知命案发生地点的能力,那这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浪费?何不物尽其用,发挥这颗棋子最大功效,将害人的妖魔斩杀于摇篮?
退一万步讲,如果这种能力只是专案组欲加的臆想,到时候抛弃也不会损失任何,不过就是捏造一篇罪证,将一个身世成谜的妖魔借口击毙罢了,防患于未然总好过亡羊补牢。
原本放松坐着的舒小文听后瞬间僵硬,真的和渔夫与夜明珠的故事一样,被俞简完完全全地说中了。
不停地利用,不停地索取,直至失去价值。
但夜明珠的处境显然要更优越一点,它至少曾在无数个夜晚,被渔夫奉若神明地许愿,捧上了心肝捧上了天,而俞简最多只是受人摆布的牺牲品,拖着残缺病弱的身体,注定要被榨干殆尽。
在舒小文的回忆里,越川对人和妖有很大分别,对人善恶分明,对妖却一棍子打死。专案组里数老虞来得最早,对越川了解的也最深,但对于这个问题他却总是缄口不言,像是陈年的伤疤,稍微一碰就会冲破结痂,鲜血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