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寻思了良久,觉得要不然就去观里上香,为皇兄祈祷。免得有人说自己对君上漠不关心,给他扣个大不敬的帽子。
他扬声道:“大伴,人呢——”
伺候他的太监赵峥快步走了过来,道:“王爷,什么事?”
小静王道:“明天我去慈恩观烧香,帮我准备一下。”
赵峥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入了夜,孔家的宅子里点起了灯。孔玉屏的书房也亮着灯火,却依旧阴沉沉的。他身上的阴气已经渗进了骨子里,他在什么地方,哪里就弥漫着阴沉的气息。
孔玉屏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寿山石。那是个两寸来长的豆荚,黄底白豆子,取个连中三元的意思。他这身份一向使的都是翡翠宝石,不用档次这么低的玩物,这东西自然不是他的。
豆荚的一头打了个孔,上头拴着一根红绳,是杨笙一直戴着的。孔玉屏抱他的时候,这东西就在他脖子上荡悠悠地晃,据说是从小就跟着他的物件,每一寸都浸满了他的气息。孔玉屏一时兴起薅了下来,说:“这东西给我,明天给你换个翡翠的。”
那豆荚是杨笙他娘给他的,他舍不得给,却抢不过他。孔玉屏放在荷包里,没事就拿出来把玩,豆荚被摩挲的光滑油润,映着灯放出淡淡的光,比刚拿到手的时候漂亮了不少。
前几日皇后让她身边的太监张得禄传话,让他找机会对静王下手。孔玉屏知道眼下的情势对孔家来说不乐观,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后还没给他生下皇嗣,他一死孔家就倒台了。
孔玉屏舍不得放弃手上的权势和金钱,他过惯了这种煊赫的生活,不可能俯就稍微逊色半点的寻常日子。再说他这些年来做司隶校尉得罪了太多人,一旦下去了,光那些人也恨不能扑上来咬死自己。
他让人暗中盯着静王,师无咎这阵子一直没出门,谨慎得要命。方才他埋在王府的眼线来报,说静王明天要去慈恩观。要杀他的话,明天是个好机会。孔玉屏斟酌着,摆了摆手,那人便出去了。
杨笙从中庭经过,往后头厢房去。天冷了,太学放假,孔玉屏总算高抬贵手,让他回去待了几天。杨笙好久没见母亲了,回老家给母亲添了些衣裳鞋子,又给她和弟弟留了些钱,只说是自己在外头挣的。母亲见他比原来憔悴多了,很心疼他,让他专心念书,别老想着干活挣钱的事。杨笙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母亲放心,在家待了没几日,孔玉屏便派人来催他了。
杨笙回到了长安,被他带进了府里,就在他书房附近的厢房里住。杨笙反抗不了他,开春之前都只能在这里待着。
之前南边打了败仗,杨笙听说萧浚野被停职查看,想去看看他,但他家高门大户的自己进不去。最近又听说南边乱的要命,皇帝也气病了,到处都是一团糟。
长安的百姓还觉得那一切都很遥远,但杨笙知道一旦打起来就不远了,战火一夜之间会烧的到处都是,南边的百姓已经没有家了,他不希望整个天下都变成那样。
他从月洞门前经过,见孔玉屏的亲信李柴进了书房。那人外号豺狗,专门给孔玉屏干脏活,他一来必然有杀人见血的事。杨笙不知道他又要对付谁,悄然过去了,想听听里头说什么。
灯光照着屋里的人,把影子投在窗户纸上。杨笙躲在墙下头,听见孔玉屏低声道:“明天师无咎去慈恩观烧香,你带十个人去杀了他。”
杨笙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胆大包天,连亲王也敢刺杀。李柴半点也没犹豫,答应了往外走来,杨笙连忙躲在了阴影里,身上已经被冷汗溻透了。孔玉屏注意到外头有道黑影一动,眯起了眼,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豆荚,表情越发阴沉了。
杨笙回了厢房,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辗转反侧睡不着。皇帝没有子嗣,小静王要是死了,大新朝就落到孔家手里去了。孔家不是孔钺、孔武这种不学无术之辈,就是孔玉屏这种奸臣酷吏,大权要是被这样的人把持,天下的百姓就没活路了。杨笙读圣贤书长大,一心想要匡扶江山社稷,更何况小静王平日里对自己不错,他不忍心看他惨死。
天色黑沉沉的,时间悄然流逝,天一亮就来不及了。杨笙猛地坐了起来,横下了心,无论如何也要把消息透露出去。
宅子里安安静静的,角门开了道缝,他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路上黑漆漆的,他沿着小路向王府跑去,心跳得厉害。
月亮照下来,他的影子又斜又长,跟他做着伴,又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透着一股凄惶。前方就是静王府了,杨笙扶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喘着气,心中一轻。总算要见到他了,只要见到他就好了——
他正想着,忽然感到一股阴沉的气息接近了自己。一只大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呜……”
杨笙吓了一跳,奋力挣扎,李柴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已然把他打昏了。他一招手,两名侍卫过来把人塞进了一顶小轿子里,趁着夜色悄悄抬走了。
杨笙从昏沉中醒过来,周围的光线昏暗,四周是光秃秃的青石砖墙,墙上挂着几套刑具。他稍微一动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是手脚都被锁住了。他被关在刑讯室里,孔玉屏坐在一旁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签子,正在把玩。
杨笙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想逃,却被牢牢地锁在墙上。孔玉屏站了起来,抬手摸着他的脸,道:“你去干什么了?”
杨笙的喉咙干涩,勉强道:“我……身体不舒服,去买点药。”
孔玉屏笑了,道:“大半夜哪里不舒服,要去静王府买药?”
杨笙答不上来,感到了一阵危险。孔玉屏看着他道:“你要去告密?”
杨笙恐惧得不住摇头,这人是个疯子,手上有无数人命,他根本不敢承认。
孔玉屏只是注视着他,有些恨意,又有些难过,哑声道:“你帮他们,却不帮我……小笙,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背叛我?”
杨笙被他的阴影笼罩着,浑身不住发抖。孔玉屏恨声道:“你这么做是要我的命。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却想让我死?”
他越说恨意越浓,攥起了他的手指,把铁签子狠狠扎了进去。杨笙惨叫一声,疼得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把铁链拽的哗哗作响,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一样拼命挣扎。孔玉屏又扎进一根铁签,看着血从他手上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才觉得解恨。
杨笙疼得受不了,只觉得跟这恶魔在一起的日子一点指望也没有,嘶声道:“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屋里弥漫起了血腥气,熟悉得让他安心,一想到这是杨笙的血,又让他有些战栗起来。孔玉屏扬起嘴角,眼神里藏着癫狂,慢慢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舍不得杀你,说好了的,咱们要一直作伴。”
他轻轻摸着杨笙被汗湿透的脸庞,柔声道:“你在外面会背叛我,在这里就不会了。你好好的,我一直疼你。”
次日下午,小静王收拾停当,乘着轿子往城东慈恩观而去。快过年了,道观里人头涌动,都是来上香的人。小静王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袍,腰间扎着蹀躞带,外头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头上别着一根祥云的白玉簪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他手持三炷香,默默祷祝道:“求三清保佑皇兄早日康复,叛贼伏诛,天下太平。”
他捐了香火钱,出门就见人群里有个穿浅黄色衣裙的姑娘往道观里走去,身影婀娜窈窕,气质高华端庄。周围有那么多人,一个个都疲惫、愁苦,晦暗无光,阳光却唯独眷顾她一个人似的,把她映得格外明丽动人。他的心猛地一跳,暗想:“前头的莫不是周姑娘?”
那少女正是周钰的妹妹周青霜,先前师无咎跟她在云南相遇,觉得那姑娘性情刚毅潇洒,对她一直念念不忘。隔了这么久没见,他还以为她在南边修道,没想到她已经回来了。
他在道观门口的青松下等了一会儿,见周青霜带着丫鬟出来了,上前一步道:“周姑娘。”
周青霜认出了他,没觉得被唐突,微微一笑道:“小王爷,你也来烧香?”
她手里牵着马,师无咎想跟她多聊几句,让抬轿子的在后头跟着。天色渐晚,两个人沿着大街往回走去。
师无咎道:“为家人和百姓祈福,周姑娘呢?”
周青霜叹了口气道:“南边那么乱,我娘让我回来陪她,我不放心师父和师姐妹她们,求三清保佑她们平安。”
师无咎点了点头,她在外面不放心家里人。回了家又想念师父,也是个有情义的好姑娘。他悄悄地看着她的侧脸,夕阳中她的容色秀丽,目光有神,下巴略方,却带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飒爽之气。
小静王的母亲虽然出身一般,但性格坚毅,从不肯轻易向困难低头。他长大之后也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一见周青霜,便有种打心底里生出来的安全感,越看越喜欢。
她哥承了六品昭武校尉的职位,母亲是四品诰命夫人,身份说得过去,虽然家里没什么资财,但这一身蓬勃的生命力让小静王很是向往,竟连一向最喜欢的钱也不在乎了。
他鼓起了勇气,道:“周姑娘许人家了没有?”
周青霜没回答,脸色却微微发红,罕见地露出了少女的赧然。丫鬟在旁边道:“夫人本来是要让小姐跟萧家结亲的,但她不喜欢,这事就算了。她说要一辈子不嫁,等过阵子还要回南边去修道。”
小静王的心像悬在秋千上似的一上一下,听说她没许人家简直大喜过望,可她谁也不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小静王心里寻思着,不知道该怎么问问她的心意,探一探她对自己怎么看。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天色也越发暗了。前头路边有条小巷子,师无咎本来没在意,忽然见里头有什么东西一闪,却是一把雪亮的钢刀。几个黑衣人从巷子里窜出来,提着刀朝他砍了过来。
丫鬟吓得尖叫一声,一弯腰躲到了马后。师无咎反应过来,连忙把周青霜护在了身后,道:“周姑娘别怕,我保护你!”
侍卫们拔出了刀,大声道:“有刺客,保护王爷!”
双方打在一处,那些黑衣人武功不低,一会儿功夫就把王府的侍卫打得七零八落。师无咎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的武功稀松平常,尚不及身边的这些侍卫,若是他们杀过来该怎么办?
周青霜就在他身边,师无咎把心一横,心想豁出去了,若是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一个黑衣人提着刀朝他砍过来,师无咎正要施展平日学的拳脚。就见周姑娘脚下一踢,抄起了一柄刀,朝那人斩了过去。她接连数刀锵锵锵砍过去,竟然将那人逼得连连后退。小静王看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她是武将之女,却没想到她的本事有这么高强。
周青霜护在师无咎身边,不让人伤他分毫。师无咎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暗道了一声漂亮,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抓刺客——”
前头亮起了一片灯笼的火光,一阵稀里哗啦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去报了官,官兵赶来了。那些刺客转身就逃,钻进小巷子转眼就不见了。
周青霜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小静王,道:“你没事吧?”
师无咎捂着胳膊,道了一声侥幸,鲜血从他衣裳里渗出来。原来刚才周青霜跟人在前头打斗,一人从侧面偷袭,砍了小静王一刀。
战阵中混乱得要命,周青霜也没能完全护住他,这会儿见他袖子都湿透了,心顿时揪了起来,道:“胳膊没事吧,先止血!”
一人把伤口处的衣服撕开,见他的伤没见骨头,这就已经是万幸了。
周青霜掏出手绢给他把伤口扎住,京兆尹手下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道:“属下救驾来迟,王爷恕罪!”
师无咎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恢复了平静,道:“关城门搜捕刺客,细细查问幕后主使。”
众人纷纷道:“是。”
师无咎的伤口疼得厉害,嘴唇都苍白了。他看向周青霜道:“周姑娘,多谢你救我,改日本王必然登门道谢。”
周青霜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王爷快回去治伤吧。”
师无咎派了一队人护送周青霜回家,这才坐着轿子回了王府。从小伺候他的太监赵峥见他受了伤,骇得脸色都青了,连忙让人去宫里请了太医,一边咒那帮刺客不得好死。小静王从小没什么倚仗,就靠赵峥那张逮谁骂谁的嘴喷得没人敢惹他宫里的人。后来小静王长大了,要面子了,让他少骂两句。赵峥便金盆洗手,和气待人,然而一见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伤成这样,赵公公登时就破防了。
他气得老泪纵横,坐在门槛前道:“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老奴非把他的筋抽出来不可!”
小静王上完了药,胳膊上裹着绷带,感觉没那么疼了。他穿上了外袍,从里间出来道:“别嚎了,我又没死。”
赵峥抹去了眼泪,站起来道:“对对,老奴晦气,掌嘴!”
他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见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去隔间捧来了汤药,道:“主子,来趁热喝了。”
师无咎喝了药,回屋躺着。赵峥道:“主子,这回必须杀一儆百,可不能轻纵了害你的人啊!”
师无咎闭着眼,有些疲惫,嗯了一声。赵峥道:“京兆尹怎么说?”
师无咎道:“还在查。”
赵峥道:“那能查到么?”
师无咎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多半是查不到的。皇帝病重,现在长安城中盯着自己的人太多了。若是自己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他静静地寻思着,答案昭然若揭。滔天的权势富贵落下来,自认能争得到的人必然要铤而走险。赵峥见他不说话,便退了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边安排人加紧巡防,连一只耗子也不准放进来。
师无咎躺了半晌,觉得孔家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这种事肯定还会发生,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有些冷,长安城这么大,举目四顾,自己竟没有人可以依靠。他下意识想起了萧浚野,就算他在长安,在这个关头自己也不敢跟将军府扯上关系。盯着自己的人只要参一本,随时都能扣他个谋反的罪名,到时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现在不只是需要保护,更需要有个人给他出谋划策。他寻思了良久,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人。那人手中有人马,更有无双的智计,只要他肯帮忙,眼前这一关就算再凶险也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