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搜搜,就知道搜!”
铛地一声,小懿把碗重重撂在桌子上,没好气道:“一天到晚搞得鸡飞狗跳的,欺负我们三公子脾气好是不是,到长公子屋里敢这么折腾么?”
带头的侍卫赔笑道:“例行公事罢了,公子莫气。”
小懿不耐烦道:“赶紧的,看完了我们还得吃饭呢。”
那几个人想三公子也不至于窝藏刺客,草草看了一眼便出去了。屋里查得松,外头就没这么含糊了,一到傍晚到处都点起了火把,把夜里照得跟白天似的亮。
萧浚野听见脚步声出了院子,把衣橱开了条缝。他看着外头的情形,神情凝重起来,自己想出去怕是不容易了。
时候不早了,袁窈把刚写的信递给小懿,道:“你去水月谷找舅舅,把这封信给他。”
小懿答应了,道:“那我尽快回来。”
袁窈送了他出门,萧浚野没想到被堵在了这里,跟袁窈四目相对,有点尴尬。袁窈回到桌子跟前,端起碗喝粥,一边道:“外头一直搜查刺客,你先别出去了。”
萧浚野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随遇而安。他在袁窈对面坐下,跟在自己家似的一点也不见外,掰了根鸡腿吃了。袁窈看了他一眼,萧浚野嘴里鼓鼓囊囊地道:“干嘛,你以前吃了我好多鸡腿呢,我说什么了?”
他说的倒也是真的,袁窈没再理他,随他吃什么,能把那张嘴堵上就行。两人默默地相对坐着,萧浚野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们还在太学似的。
可那些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萧浚野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可他比不过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袁窈的眼神冷淡,是真的没把他当回事。
吃完了饭,袁窈指着小懿住的隔间,道:“你在那里睡。”
萧浚野没说什么,过去往床上一躺,看着屋顶开始出神。
袁窈洗漱了,早早地熄了灯。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却又默不作声,好像只是在闹一场小别扭。萧浚野曾经跋山涉水来看他,那时候抓心挠肝地想见他一面,哪里知道后来自己真的见到了他,却又变得无话可说。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认识他,又全盘推翻,从一次次后知后觉的被骗中拼凑起袁窈本来的面目。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开始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心跳,触摸到了真实。他不再是一副虚假而脆弱的模样,也不是个游刃有余的君子,只是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罢了。
袁窈轻轻翻了个身,乌黑的头发散开来,铺的满床都是。银色的月光照进来,萧浚野悄然看着他的身影。他能闻到他身上松墨与白兰混合的香气,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触摸他头发的感觉,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从前跟他温存的情形,初时青涩,后来情欲渐浓。
那时候袁窈从来不说爱自己,被逼急了也咬着嘴唇。当时他以为他是害羞,如今才明白他是真的对自己毫无感情,他不爱自己,也不爱任何人。他外表文弱,内里却藏着一颗扭曲的心,仿佛要把自己这些年受过的罪,悉数在为自己神魂颠倒的人身上报复回来。
谁让你喜欢我啊——
萧浚野仿佛听得到他这么说,脑海里浮现起他黝黑的眼睛,纯净却又深不可测,至美也至恶毒。
那时候他就隐隐地觉得袁窈在折磨自己,每每撩动了他,便又拒绝他,迫使他像狗一样向他求欢。如今想来,他是真的恨自己。既然身不由己,那就在践踏自己的同时,也一同践踏对方。
那种沉沦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就像一个甜蜜的陷阱,让他明知丧失尊严也难以自拔。萧浚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再分谁对谁错也没什么意义。
他睡到半夜,听见隔间传来一阵咳嗽声。袁窈低声道:“小懿,水。”
萧浚野起身倒了杯水,拿了过去。袁窈垂着眼喝了一口,忽然意识到小懿今晚不在,抬眼看着萧浚野。他穿着白色的中衣,头发结着马尾,结实的身躯投下阴影,静静地笼罩在床前。从前身陷囚笼,是袁窈服侍他。如今情势调转,却成了他来服侍自己了。
要不说命运弄人,两个人都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天,觉得有些难言的讽刺感。对视了片刻,萧浚野扬眉道:“怎么,我伺候的不好么?”
袁窈确实消受不起,冷淡道:“怎好劳动萧将军大驾。”
袁窈身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薄汗,头发贴在脸上,锁骨透过贴身的衣裳显出好看的形状。从前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如今却可望而不可即。萧浚野静静地看着袁窈,压抑着内心深处的冲动。他越是冷若冰霜,萧浚野越想打破他的防备,挑衅他,或者惹怒他,怎么样都好,他只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道:“我有什么大驾,不过是你的一个俘虏罢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尽管使唤我就是了。”
就他这个鬼见愁的脾气,哪会给别人做小伏低。袁窈冷笑一声,道:“你会干什么?”
萧浚野道:“我会的可多了,烧水、扫地、按摩,还会暖床,公子要试试么?”
袁窈就知道他等着占自己便宜,抄起个枕头扔在他身上,道:“滚。”
萧浚野也没生气,拿着杯子出去,片刻躺在小榻上就睡着了。反倒是袁窈想着他跟自己就在一间屋里,心里有些异样,后半夜一直没睡踏实。
天渐渐亮了,萧浚野起了身,袁窈还在睡。他睡着的模样安宁平和,比他醒来时温柔多了。从前他也曾这样睡在自己身边,静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袁窈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冷淡道:“你干什么?”
萧浚野神色平静,道:“肚子饿了,有东西吃么?”
他昨天夜里还说自己是袁窈的俘虏,什么都愿意为他做。袁窈一脸面瘫地看着他:“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萧浚野一脸坦然,外头到处都在抓刺客,他不能出去,只能靠袁窈了。他道:“你弄点吃的来,我帮你干别的。”
他转头看了一圈,从镜台上拿起了梳子,道:“来。”
袁窈穿上了外衣,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坐下了。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萧浚野拿鎏金的梳子慢慢地给他梳头。袁窈的头发光滑密实,就像绸缎一样,从前他也曾经攥在手里细细把玩,如今的心境却又不同了。一下,两下,他轻轻地梳着头发,心里满是不舍。
他帮袁窈把头发束了起来,没戴冠,只束了一根水蓝色的发带,是他从前在太学里常做的打扮。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萧浚野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毕竟是这样的他。袁窈好像也有些动容,睫毛颤了几下,终究没说什么。
他起身出去了一阵子,拿了个食盒回来。里头是两屉小笼包,还有两碗粥和小菜。两人对坐着吃了早饭,萧浚野没什么事做,拿着王府的地图看了半天,把地牢和道路都记在了心里。袁窈也在隔间看书,屋里静悄悄的,良久书翻一页,轻轻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安宁。
天色渐渐晚了,小懿还没回来,看来水月谷离这里不近。外头闹哄哄的又有人来查房,萧浚野从后窗往外看了一眼,本来想在附近找个花木丛躲一躲,却见到处都照得明晃晃的,根本藏不住人。
昨天他躲在橱子里差点就被发现,今天是不能再藏那里头了。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人已经到院门口了。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袁窈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干脆推着他往床底下钻。
萧浚野身为堂堂五品将军,干这样的事也太没面子了。他硬犟着不肯配合,扭头道:“男子汉大丈夫,哪能随便钻床底?”
袁窈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催促道:“人要进来了,快快快!”
他两三下把萧浚野塞了进去,见他衣摆露在外面,拿脚往里一扫。萧浚野待在黑乎乎的床底下,到处都是一股灰尘味,他憋屈地窝着身体,莫名有种奸夫感。
查房的人稀里哗啦地进来了,带头的还记着昨天挨骂的事,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走了。萧浚野躺着没敢动,袁窈关上了门,这才道:“出来吧。”
萧浚野把头探出来,他脸上蹭了一片灰,从额头抹到了太阳穴,跟花脸猫似的。袁窈忍不住笑了,萧浚野钻了出来,拍着身上的土,悻悻道:“有什么好笑的,没钻过床底啊?”
袁窈道:“我又没偷偷潜到别人家里去,当然没钻过。”
萧浚野心里有点不痛快,觉得袁窈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个浪荡子,跟谁都能亲近。他正想说点什么来维护自己的颜面,袁窈却忽然伸出了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灰尘。
他的手修长而温软,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额头,动作轻轻的,仿佛抚在他心上。萧浚野的身体僵硬起来,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微微发烫,心里无法抑制地生出了一阵涟漪。
他们就像两块磁石,凑得近了便互相吸引。袁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心里有些后悔。他要证明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似的,伸出手指给他看,道:“都是灰。”
萧浚野嗯了一声,注视着他的目光悄然灼热起来。袁窈方才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心里也怦怦直跳。朝廷刚吃了袁氏的大亏,他们俩之间的立场比从前更加水火不容,还想那些不可能的事做什么。
他去了隔壁,哗哗地倒了杯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滚下去,浇灭了内心的火苗,他道:“刚才你想说什么?”
萧浚野坐在里屋,头一天说会暖床的气势没了,良久才道:“我这辈子……没钻过别人的床底。”
袁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觉得他好像在跟自己表清白,嘴角又扬了起来。萧浚野扳起脸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萧家家规严,军规更严,从小就没干过不正经的事,你别老拿这个消遣老子。”
袁窈觉得有点意思,在隔壁坐下了,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正经?”
萧浚野心想还不是你惹的,但他惦记着得跟他泾渭分明,冷着脸没说话。刚来时还是自己戏弄他,今天两人没那么生分了,反倒成了他调戏自己。萧浚野不能背叛自己的立场,哪怕面对的是从前喜欢过的人,也得心如铁石。幸好袁窈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只是轻轻笑了笑,道:“我去拿饭,你等一会儿。”
他出了门,屋里静悄悄的。萧浚野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他的书房,想看看他平时是怎么过的。
书架上摆着四书五经,还有些字帖,袁窈的屋里没有话本,一天到晚忙着做正经学问,没有工夫看闲书。萧浚野翻了翻他桌子上的纸,都是他临的字帖,写的灵秀俊逸,比从前更有精进了。
桌角放着一本诗经,边缘翻得起了毛边。他以前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就常在床头放一本诗经。萧浚野问过他为什么,袁窈笑笑说:“诗三百,思无邪。”
他喜欢的是诗里的真情流露,毫不作假,可他却不得不天天跟人虚与委蛇。萧浚野随手翻着书,眼前浮现起他在窗边看书的情形,沉静美好,恍如隔世。
书页里轻轻一动,有什么东西飘然落了下来,是一张叠起来的纸。萧浚野拾起来一看,见上头画着一个人的小像,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寥寥数笔,特征却抓得极准。
这是……自己?
萧浚野看着画像,下面还写着一行字,“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萧浚野的心猛地一颤,他以为袁窈对自己只是虚情假意,没想到他独自一人时也想过自己。他想象着袁窈画下这幅小像时的情形,烛火下,他把记忆中的人轻轻画在纸上,凝视着那幅画,写下了叹息般的诗句。
他正在出神,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袁窈回来了。萧浚野连忙把书放了回去,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那幅小像。他把纸塞进了荷包里,仿佛要留下他喜欢过自己的证明。
聊以□□罢了。
袁窈把饭摆在外间,对他做了什么毫不知情。萧浚野坐在他对面,因为知道了他的秘密,再看他时也觉得没有一开始那么冷漠傲慢了,反而生出了些怜惜。
桌上放着一碗莼菜汤,萧浚野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神色比先前温和了许多。袁窈感觉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昨天还阴阳怪气的,什么气人说什么,这会儿忽然就温柔体贴起来了。
他道:“萧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萧浚野抬眼看着他,黝黑的眼睛宁静有神,坦然道:“伺候你啊,吃你的喝你的,当然得干点活报答你。”
袁窈没说什么,难得他们像这样待在一起,时间过一点少一点,不想跟他吵架了。吃完饭萧浚野去外头洗了碗,回来见袁窈洗漱完,已经打算睡觉了。
屋里静静的,让他有种一切还未发生过的错觉。萧浚野垂眼笑了笑,觉得自己太自欺欺人了。他吹熄了灯,躺在隔间的床上。外头寒风呼啸,袁窈在隔间翻了个身,轻轻道:“橱子里有被子,冷的话加一床。”
萧浚野道:“不冷,睡吧。”
兴许是累了,亦或是觉得老是阴阳怪气的没趣,这一夜两人放下了先前的防备,都睡得很沉。天亮了,外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萧浚野伸了个懒腰,感觉歇的不错。他去院子里打了水来给袁窈洗脸,为他梳头,熟练得像是做惯了的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