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的水渐渐热了,珍珠似的水泡冒了出来。袁窈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萧浚野迟疑了一下,道:“是小静王告诉我的。”
那两个人以前就当过同学,彼此应该知根知底的,萧浚野赌了一把。袁窈笑了,道:“不是吧,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的字。”
萧浚野心一沉,暗想完蛋,押错了。袁窈直视着他,道:“你查过我的事?”
他父亲是镇南王,京中的官贵多半都提防着他家,把袁家的人当成洪水猛兽。萧浚野虽然查过,但不是为了利害关系。
萧浚野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但不想让他心里不好受,干脆说了心里话。
“我不是防你。我就是想不通你这么好,你爹怎么舍得送你来当人质的。”
袁窈的神色凝在脸上,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萧浚野有点不好意思,但反正都说出来了,索性道:“他们欺负你娘是外族的,那你也别把他们当一家人,好好活你自己的,早晚有一天让他们后悔。”
袁窈仿佛有些动容,垂下了眼没说话。水烧开了,他撒上了一把茉莉银针。氤氲的白雾涌出来,茉莉温柔的香气弥漫在青竹帘后。
除了母亲和弟弟之外,还没有人这么向着自己说过话。袁窈看着对面的人,心头压着的阴云消散了,他能感觉到眼前人的真心实意,跟他在一起就有种安宁的感觉。
“他的心跟我在一边,”袁窈静静地想,“是个能靠的人。”
这时候街上传来一阵声音,却是从对面的胭脂铺子里传来的。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从窗户里探头向外望去。两个女孩儿站在胭脂铺门口,抱怨道:“这么小一盒胭脂二两银子,你卖的也太贵了吧?”
孔钺一副傲气的模样道:“我们宝香斋的胭脂是给宫里的娘娘特供的,能买得到都算你运气好,你还嫌贵!”
孔武道:“就是,买不起别买,在这儿啰嗦什么!”
他两个人生的五大三粗的,亲自跟客人吵架,攥着拳头仿佛要打人似的。那两个姑娘气得不行,把胭脂重重一放,转头道:“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有病!”
做生意跟在家里不一样,外头可没人惯着他们。那两个大少爷放不下架子,一定要卖高档货,又谁也瞧不起。杜良谋想拦着他俩又不敢,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那两个姑娘带着老嬷嬷往回走,经过对月茶铺时闻见了茶香,放慢了脚步。袁窈正搂着茶盘在门边看热闹,跟她们对上了眼,微微一笑道:“淑女,进来喝杯茶么?”
那两个姑娘本来气得要死,见这少年生的文雅秀美,心头的火顿时消了一半。几个人进了屋,点了四杯玫瑰滇红,一边嘀嘀咕咕地骂胭脂铺子的人凶悍。
一个女孩儿喝完了茶,嗅了嗅茶碗,感觉还有暖暖的余香,叹道:“这茶真好喝啊,在长安没喝过这种呢。”
萧浚野忍着笑听她们骂了半天,道:“几位喜欢的话就带点茶叶回去,五钱银子一斤。地道的滇红,玫瑰也是云南当地的,别的地方买不到的。”
两个女孩儿穿的衣裳华贵,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高高兴兴地出来逛牡丹园,没想到憋了一肚子气。两个姑娘抬头看着他,觉得他生的帅气,待人也和气,比对面那几个丧气鬼强多了。一人道:“买一斤好了。”
袁窈把茶叶包好了,用白色印着金色花朵的纸包着,上头写着对月的标志。
两个女孩儿带着嬷嬷提着茶叶,专门去孔家的胭脂铺子跟前转了一圈,有钱偏不买他家的东西。孔武看着她们走远了,气得不行,开业半个月了,到现在也没卖出多少东西,钱都让对面的臭小子赚了。
萧浚野把门口的招牌搬进屋里,放下了竹帘子,扬声道:“兄弟们,打烊了——”
孔武看着那边,越想越气,转头道:“哥,怎么办啊?”
孔钺的脸阴沉沉的,盯着对面的茶铺,低声道:“让他嘚瑟,找几个人把他铺子砸了!”
袁窈把功课看得重要,茶铺去的不多,倒是萧浚野喜欢那里,没事就过去待着。这天晚上,他从外头回来,见袁窈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过来敲门。
“写功课呢?”
袁窈垂眼写着作业,嗯了一声。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发结了个马尾,乌黑的发丝垂下来,就算初夏时节也有种清冷的气质。萧浚野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袁窈道:“你的功课呢?”
萧浚野坦然道:“不着急,后天才交呢。”
袁窈笑了一下,觉得他拖到最后一天也未必能写完。萧浚野倒骑着凳子看着他,憋了良久道:“你放在店里的那个水晶蟾挺好的,在哪儿买的?”
他平时根本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袁窈的眉心一跳,抬眼看他:“摔了?”
萧浚野本来还想买个一样的糊弄过去,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猜着了。
之前袁窈拿了个水晶的衔钱蟾放在柜台上,取个招财进宝的好彩头。严硕那傻子总把蟾脸朝外,袁窈每回去都给它翻个儿朝里,说:“脸朝里才是叼钱回来,朝外不就成了见人发钱了?”
严硕满口答应,结果还是依然故我。袁窈感觉他对那只蟾格外在意,问他怎么回事,严硕憋了半天才说:“我不喜欢它瞪我。”
袁窈盯着那只蟾蜍看了半天,觉得它就是眼睛大了一点,其实长得怪可爱的,大约严硕跟它八字不合。他把蟾嘴里的铜钱抠了出来,以后也没再管蟾脸朝哪儿的事了。没想到这两天没去,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他道:“不喜欢就收起来,至于给我摔了么?”
萧浚野一脸无辜,道:“不是,就是擦桌子的时候没注意,给扒拉下去了。我买个差不多的赔给你。”
袁窈看他们是跟蟾蜍过不去了,道:“算了,没了说明没缘分,不强求了。”
萧浚野以为他生气了,偷偷看他。袁窈瞥过来,神色平静道:“干嘛?”
萧浚野便笑了,道:“没事,你明天去茶铺看看么?”
袁窈好几天没去了,连蟾都碎了,别的还不知道让他们霍霍成什么样了,叹了口气道:“明天下午去一趟吧。”
次日放了学,萧浚野跳到桌上坐着,招呼道:“兄弟们,去店里么?”
小静王把书包背起来,道:“不是有书童看店吗,我得写功课。”
萧浚野道:“店里也挺好的,过去也能写啊。”
师无咎来太学是正经读书的,道:“算了吧,人来车往的闹得慌,你们去吧。”
萧浚野探头道:“石头和周钰呢?”
小静王道:“去大厨房了吧,今天有红烧肉。”
那两个人一向有吃的跑得最快,萧浚野有点无可奈何,和袁窈一起出了太学。他买了几份竹筒饭,一大块红烧蹄膀,用油纸包起来。最近店里挣钱了,买东西也不用犹豫了。天色将近黄昏,两人沿着朱雀大街向前走去,路上游人来来往往,下午时分有种松弛的心情。两个英俊的少年并肩走在街上,路上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们。
萧浚野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镇南王家的儿子走在一起。虽然世人对袁家敬而远之,觉得袁阎王的儿子必然不好相与。但相处的久了,他觉得袁窈聪明灵动,跟他在一起就有种安宁的感觉,仿佛很早之前就跟他认识了。
家里人以为他老老实实在太学读书,身边也就是石头、周钰之类的人,若是他们知道自己跟袁窈走得这么近,不知道会怎么想,会不准自己跟他来往么,还是会责罚自己?
萧浚野知道纸包不住火,一想这些心情就有些沉重。但在那之前,至少他们还有一阵安稳日子过。
两人经过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子,一群小孩儿围着个老头儿,正期待地等着。老爷子把一根金箍棒塞到孙悟空手里,道:“好了,齐天大圣!”
小孩儿们兴奋的不得了,欢呼一声,拿着泥人跑了。萧浚野停下来,道:“那个蟾蜍实在找不到一样的,我让人捏一个吧?”
用泥捏那就真成癞疙宝了,袁窈噗嗤一声笑了,道:“算了吧,那多难看。”
老头儿看他们对摊子感兴趣,招呼道:“小公子,二十文一个,捏泥人吗?”
虽然袁窈不让他赔了,萧浚野还是觉得欠他个人情,便道:“捏个他吧,捏好看点。”
老头儿笑了,道:“放心,老头儿就喜欢捏好看的人。”
微风轻轻吹拂,袁窈身上的轻纱不住飘荡。老头儿捏一会儿,端详一阵子,一会儿功夫便捏出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一双微垂的含情目尤其像他,白色的衣袂飘飘,翩然若仙。萧浚野赞叹道:“真像,师傅厉害啊!”
老头儿道:“你也要一个么,快收摊了,算你十五文。”
萧浚野虽然有点动心,但又不想比他便宜,堂堂将军府的小三爷岂能这么不值钱。袁窈笑了,道:“好,再捏个他。”
老头儿拿铁丝做骨骼,一会儿功夫就捏了个高大俊朗的少年,一手伸展一手挎剑,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萧浚野掏出了钱包,付了他四十文钱,心里这才舒服了。
两人拿着泥人往前走去,萧浚野悄悄瞟他,发现他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好像特别喜欢。他道:“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
袁窈摇了摇头,道:“我们那里没有这个,只有造神像的时候才会让工匠塑泥胚。”
萧浚野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道:“不至于吧,你们信仰什么?”
袁窈轻轻道:“我们祈族人住在月照山中,信仰的神是女娲娘娘。据说月照山就是她遗落在人间的五彩石,所以我们守着翡翠也不曾开采,相信它会保佑我们。”
然而那些翡翠招来了贪婪的饿狼,让祈族人沦为了奴隶,又被迫去开采他们认为神圣的月照山。萧浚野叹了口气,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袁窈道:“传说人都是女娲用泥造的,一开始徒手捏,后来累了,就用披帛沾了泥水往地上甩,甩到哪里就长出一片小泥人儿,跟着她叫妈妈。”
他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的情形,神情也温柔起来。难怪他这么喜欢这泥人,原来是想起了家乡。
萧浚野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道:“你生的这么好看,肯定是她亲手捏的。”
袁窈笑了,道:“她哪有功夫理我,你倒像是女娲娘娘亲手捏的,加一点脾气,再加一点力气,哎呀……加多了,成了个就会打架的一根筋。”
他笑起来的模样促狭又可爱,萧浚野的心怦然一跳,忍不住想碰一碰他。他佯做生气掏他腰眼,道:“你说谁缺心眼,说谁一根筋!”
袁窈举着泥人,笑着闪身躲他。路边的杨柳在风中不住飘荡,两个人在街上绕来绕去的,一会儿功夫就跑远了。
到了茶铺,柜台上放着个方形的松木小茶台,萧浚野把自己的那个小泥人插在了上面,算是代替那只蟾看店了。袁窈拿着泥人把玩了一阵子,也插在了萧浚野旁边。
几个客人刚走,小胜正在收拾桌子,小懿在柜台后面打算盘。萧浚野道:“今天生意怎么样?”
小胜道:“都是奔你们来的,你们一不来,客人也少了。不过上午卖了两斤君山银针,都记在账上了。”
袁窈道:“吃饭了么?”
小懿懒懒道:“还没呢,晚上吃什么都没想好。”
萧浚野一笑道:“给你们买了红烧蹄膀,还有竹筒饭,趁热赶紧来吃。”
两人顿时睁大了眼,扔下手里的活儿围过来。小胜拆开纸包,一股热腾腾的香味冒出来,两人顿时热泪盈眶。小懿道:“哥,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