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夕哈哈大笑。路灯守望着平安夜的微醺,暧昧的空气在屋内悄悄升温。
八音盒依旧不停地播放着,披头士横跨一个世纪依旧动听的经典。
“当我老了,掉光了头发,从今之后很多年”
“你还会给我寄贺卡吗?还有生日的美酒”
“假如我在外面待到很晚,你会把门锁上吗?”
“你还会需要我吗,你还会给我做饭吗,当我六十四岁的时候”
“告诉我你的答案,填了这张表”
“我就永远属于你啦”
“你还会需要我吗,你还会给我做饭吗,当我六十四岁的时候”
张东在寒风中站了很久,终于在众多小朋友中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杨正荣!”
人群中一个小不点回过头,张望着看到了张东,兴冲冲地跑过来,开心地说:“我之前见过你!你来过我家!”
“嗯,”张东拿出一个包裹,“现在立刻回家,把这个拿给你妈,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弄丢了。”
“这里面是什么呀?”
“很重要的东西,你奶奶的朋友带给你的。”
“好呀好呀,我这就带回去。”
看到小朋友离开的身影,张东松了口气,火速赶往隔壁街口的一座电话亭,然后拨通了一个从未打过的电话。
“您好,杨正荣妈妈,相信你现在已经看到了这八万元。我是他奶奶的老朋友,听说你现在辞了工作专门接送孩子上学,那么现在开始你可以回去上班了。这笔钱能让你请一位钟点工,每天中午接送他上学,并且做家务和做饭,等他上了初中就可以开始住宿,到时候生活就会轻松一些。你不用打听我是谁,记住这笔钱是属于你们的。”
“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张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无论最后这八万怎么花,都足够给这个窘迫的家庭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他特地用月光宝盒的加速效果改变了声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一些。之后就算孩子在路上认出他,也可以说是“一位陌生的老人托我把东西给你”。
他心情轻松地沿着河边漫步,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出现在他视野里。
“肖雨佳!”
“张东?”同班的肖雨佳见到他,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想要逃离。张东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抓起她的手臂,尽管穿着长袖,却隐隐约约能看到几道血痕。
“他又……”
“没关系的!”肖雨佳挣脱开,“再熬一年,就没事了”
“我……”张东讷讷无语,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对不起。”肖雨佳说完仓皇逃离,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背影。
戴着灰色面具的女人悄然出现在张东背后:“当钱和力量都无法解决,你会选择放弃吗?”
“你给我闭嘴。”张东气的青筋暴起,但突然又扬起嘴角,“正好,试试你全新的力量。”
“小李!小李……”
“别喊了,”不耐烦的服务员忙于送餐,都懒得抬眼看桌上醉烂成泥的男人,“你上个月赊的账还没还呢,没把你赶出去不错了,别把别人好心当傻逼。”
“小李,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男人把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这样,我那俩车先给你……”
“发什么神经,你不跑出租你怎么赚钱养家?”服务员鄙夷道。
“养家养家!养两个赔钱婆娘,日他奶奶的!”男人突然激动起来,“养个女娃最后还不是给别人养的,生了娃都不跟老子姓,还非要读这鸟书,我养他妈的。”
见无人搭理,男人情绪更加激动地骂骂咧咧,惹得周围一阵侧目。
“三扎啤酒。”一袭黑衣的男子操着沙哑的声线坐在了他面前,对酒鬼微笑道,“我请你的,肖昱眀。”
酒鬼眼里闪闪发光:“此话当真!我可没钱了啊……莫要要讹老子……”
“怎么会呢,有钱咱们一起赚嘛。”他的声音有着奇怪的魔力,戴着手套的双手好似乐团的指挥,让人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节奏走。
三杯两盏下肚,肖昱民说话像是打结了一样,哭哭啼啼地抱怨,说自己千辛万苦把老婆从山沟沟带到城市,结果老婆给自己生了个女儿,还死活生不出第二胎来。想让女儿早点出去赚钱,这个婆娘像疯了一样闹,非要让她读书,不给她读就闹自杀,养了两个白眼狼……
“这真是叫人可惜,不过如果能发大财,你的老婆女儿都会孝敬你的。”
“兄弟说笑了,这年头钱难赚,屎难吃,人人都想发大财……”
“如果我有大生意可以做呢?”
“什么生意?”肖昱民突然醒了一半。
男子神秘一笑,招呼服务员把剩下几瓶啤酒装到袋子里。肖昱民像捂着宝贝一样把酒捧在手心,跟着男子走向夜幕。
“这里是?”咸咸的海风让他剩下一半酒也醒了。
“喏,上船。”男子走上一叶孤舟,上面有几箱货物。
“莫不是毒品,我不敢……”肖昱民吓得腿都软了,立刻想要逃离,但随即腿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走不动。因为男子将一沓崭新的票子放到他手心。
“放心,违法的生意,咱们做不得。只是帮兄弟们运点烟,在海上解解馋。”
“哦哦哦,”肖昱民恍然大悟,“那我们怎么做?”
“走。”男子启动了马达。
“大哥是哪条路上的?”肖昱民问。
男子一言不发,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映出无数往事。
“肖雨佳!”张东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同学,他天没亮就赶到城中村只是为了做城市衍变的课题。
“张东,你好……”女生胆怯地偏过头去,似乎不想让新同学看见自己挑着两筐新鲜蔬菜、衣着凌乱的样子。
然而张东毫不介意,抢过担子,兴冲冲地说:“你好厉害呀,一个人拎这么重的东西。你要去哪里,我帮你。”
“谢谢你……”肖雨佳脸上泛起一点红晕,在走过几段崎岖的小路之后两人来到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子,深处散发出一股恶臭,她近乎乞求地跟张东说:“前面就是我家了,我自己送过去吧。”
张东知道很多同学不希望父母遇见自己的朋友,识趣地告别了。
转身驻足了一会,他思考着接下来的路线,突然一阵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划破了宁静。
“他娘的家里都没钱了,还买这种东西。”暴怒的男人撕碎了一地纸片,肖雨佳哀嚎着拾起来:“爸!这是老师让我们做的错题本呀!”
“这个本那个本,书读不进去就会乱花钱!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赔钱货!”
昏暗的灯光闪过,鸡鸣、清晨的吆喝、女人的尖叫,汇成了城中村某个阴暗角落的众生相。
肖雨佳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歇斯底里地喊道:“爸,你少喝一点酒,我们就能吃饱了,妈也就不用起这么早去传菜了……”
“小畜生你敢反老子!”男人眼里几乎迸发出火焰,抄起手边的皮带狠狠打在女孩脸上。
“爸……爸呀……”女孩习以为常地捂着头,□□的疼痛已经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住手。”
肖雨佳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张东站在男人身后,一只手牢牢钳住他的手臂,让皮带无法挥落。男人又惊又怒,想要一拳砸向他的脑门。张东右腿流星般闪过,男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张东趁机拉起女孩火速逃离,毕竟男人的身形比他大了整整一圈,再打下去可吃不到便宜。
“那个人,是你爸?”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城中村背后的山路,肖雨佳依然惊魂未定,恐惧地环顾四周,颤颤巍巍地回答:“嗯……”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为什么不报警呢?”
“报过,以前他第一次打我妈,我就找了派出所的民警……结果他突然就变了副面孔,又是道歉又是痛哭流涕,说以后肯定会好好对我们……民警也没办法,只能调解……”
“那……你妈妈怎么不跟他离婚?”
“我也想他们分开,我跟妈妈说过很多次了!但是……她总是相信他会回心转意,每次等他道完歉就原谅……我真的,恨死他了。”
张东沉默,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他今生今世上过最臭的茅厕都比她生活的角落干净,那片狭小天地所有的家当加起来可能都没他一双鞋子值钱。
“对不起……”
“啊……”
“如果你现在回去,他肯定会更生气,但我真的无法袖手旁观……”
“不用道歉,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我,”肖雨佳诚恳地说,“马上他要出去开车了,等晚上回来气应该就消了,他喝酒之后脾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只要不正好碰上就好……”
“可是今天没事,明天呢?后天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早就想清楚啦,”肖雨佳擦干泪水,声音里充满了希望,“等我考上一所好大学,就申请助学金,平时可以做家教赚钱,尽量拿到奖学金。如果能租一个便宜的房子,就把我妈接过来,让她做点轻松的生意,然后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永永远远……”
“对!我恨不得他立刻死掉!”
张东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让他出什么意外,然后彻底消失?”
肖雨佳镇住了,犹豫了好一会,跟张东说:“我的未来还很长,我相信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何必为这个人渣毁了自己?当然,如果他能意外消失,自然是再好不过。”
“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会帮你。”
“张东,”肖雨佳认真地说,“你家里那么有钱,你的未来比我光明得多,千万不要为我做不理智的事。我很感谢你,不过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么……”男子喃喃自语道。
肖昱民开了一罐又一罐啤酒,乐呵呵地说:“今天是遇到财神爷咯~”
船在海的中央悬浮了许久,男子一直沉默,肖昱民不解地问:“咋等了恁久?不会是出事了吧。”
“没有出事,”男子抬头望着月亮,“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对自己的血亲施加暴力,明明她们无力反抗,却助长了你的残暴。我完全不觉得‘赚钱养家’是对亲人无底线放肆的理由,也不觉得‘不容易’是应该被原谅的原因。”
肖昱民呆呆地望着他,男子继续自言自语:“我的好朋友家里也很贫困,但他是我见过最要尊严的人,他会对比他弱小的人施以援手,但不会对强大的敌人低头。说到底,穷不过是某些混蛋欺软怕硬的借口,利用着亲人无条件的宽恕,却成了伤害他们的利刃。这种混蛋,老天不管,我管!”
肖昱民张大了嘴巴,眼前的男子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月光照耀着少年清秀却冷如坚冰的脸,有些熟悉却又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下一瞬,这张脸凭空消失了,船也消失了,只留下茫然的男人漂浮在大海深处,宛如陷入了永恒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