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檀妄生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接着赞叹地点了点头,“要我说,有了这件事,等回到皇城——如果皇城还没有被怪物摧毁的话,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拿沈将军和那个早死又战功显赫的兄长做对比了。毕竟,”他看向周围还没登上甲板的官吏,对沈祈安道:“你对他们来说,可是救人于危难的英雄。”
油灯摇曳,檀妄生高大的影子和周围木桶上发黑的浓血融在一起,仿佛恶魔正在恐惧的滋养下悄然诞生。但偏偏那缕寂淡又苍白的光束自他身后铺洒,在周围侍卫刀锋相指的衬托下,宛如伟大的神明降世。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又再次弥漫而至。
萧明灿温和又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顺着被破坏的梯子往上走,而侍卫们的刀又冲着檀妄生逼近几分。沈祈安显然想让他闭嘴,赶紧往前走,但檀妄生却在他们有所行动前先一步说:“——英雄。”
檀妄生说:“他们奉你为英雄。因为你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不必再担心自己会被困死在那块漆黑的木盒子里,并且意识到眼下能够信赖的人只有你……你看,危难之际的出手相助总是能打动人心,这种追逐希望的喜悦甚至盖过了他们心底一闪而过的疑问——比如,”
一个官员在绳子和下人的帮助下登上了甲板,被挡住的天光又再次从舱口铺照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众人觉得那光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些,而这也让檀妄生的脸被彻底挡在了阴影中,只有从身后刀闪着寒光。沈祈安想阻止檀妄生胡言乱语,但周围还未走的人群显然已经被这话吸引了注意。
几道目光转过来。
檀妄生说:“既然落水声出现之前,甲板上的侍卫和舱下走廊的侍卫都在各司其职,那么就意味着,周卫不可能在甲板上制造落水声之后又跑到舱下躲起来,因为到时四面驻守的侍卫都会顺着声音赶过来,而上面又没有什么能让他藏身的地方,更何况当时不止有侍卫在上面,还有官员和忙碌的侍从。所以,这就说明,周卫自始至终都在舱下。”
他在众人的视线下讲述着,没有任何动手的想法,态度端正得就像是来请教问题的学者。“想要在舱下制造落水声,唯一的方法只有那个窄窗。而那种嘈杂的夜晚,想要制造出能压过海浪和人声的异响,并且能‘恰巧’被人看见,就必须要用到重物——并且,是形似人的重物。”
萧明灿立刻就想到了那几个装着杂物的麻袋。
“真是奇怪。”檀妄生看向沈祈安,说:“明明将军说过,那窗子并没有被彻底破坏,那么,周卫又是怎么做到把舱下把那所谓的重物扔进海里的?难不成他还会什么法术——”
沈祈安冷声打断道:“也许你该去问问他。虽然他已经死了,但鉴于命令是你下的,所以——”
“等等。”檀妄生稍抬起手,说:“我可从没有说过这场灾祸是我一手造成的。在我看来,是我的人在好心帮你铲除藏在人群里的怪物,并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那怪物的习性后,反倒被人陷害栽赃。你看……”
他好心讲着道理:“发现落水声的人是你,意识到周卫失踪的也是你,而在那无头尸出现之后,第一个断定这是一个早已失踪之人做的更是你。要我说,以将军的胆识和洞察力,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快马加鞭回到皇城,说不定连七日都用不上,就能解决这群试图涌进皇城的怪物——”
“胡言乱语!”沈祈安厉声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那周卫还在下面吊着,你有什么可狡辩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周卫,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一个在军营里杀自己人的疯子……”
檀妄生却看向了萧明灿,“也许是因为将军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猜’到了接下来的走向。就像预知神那样。”
周围一片安静,甚至连甲板上的脚步声都消失了。那个打算登上甲板的官员放下了手里的绳子,目光在沈祈安和檀妄生之间来回打转,最终又像是等待结果般看向萧明灿。
“国师觉得呢?”檀妄生问。
萧明灿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这场对峙。也许觉得这毫无意义,又或者早就知道没人能阻止檀妄生说出任何想说的话,除非他们杀了他。而当所有人的目光转到她身上,等待着她去裁断谁是罪魁祸首时,她表情依然那么平和,就仿佛她早就知晓了这一切,并且会给所有人一个安心的答案。
但答案并没有出现。国师只是示意般地看了眼舱口,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檀妄生就这么逆光看了萧明灿一会儿,正当所有人以为他会做些什么时,他却慢慢后退了两步,接着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发疯的想法,转身走向舱口。
莫名的,那原本站在绳子旁的官吏本能地往旁边退了几步,就像看到了什么鬼煞一样,把登上甲板的位置让给了檀妄生。
这种诡异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檀妄生登上甲板,紧接着,那带着笑意又兴致盎然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会在我们的交易上再加一条。”
海雾浮荡,檀妄生转过身,看向刚刚登上甲板的国师。萧明灿脱下了那件厚重且被鲜血和脏污浸透的狐裘,朝着他走来。周围侍卫执刀而立,几个随从已经被压着跪在了一边,各个颈前横着把刀,腰侧装着武器的革带早已空空如也。
萧明灿看着几步之外的檀妄生。那把火铳已经被侍卫夺走,接着,其中一个侍卫狠踢向他的膝窝,逼着他跪下。
他慢慢抬起眼,笑起来,语气犹如爱人般亲昵。
“永远不会背叛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