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次一定?”她轻轻眨眼。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动了动拇指,层叠掩映的斗篷底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紧紧相贴的手掌,隔着浅浅一层皮革,热度像在交融。
“所以那是什么,是给我的吗?”她再度看向萨菲罗斯的另一只手。
“嗯,是礼物。”特种兵的喉咙中流出低沉平缓的词句,他就着虚攥手掌的姿势,将右手抬到她面前。
“怎么突然想到送礼物了?好意外。”
“我们认识一年了。”男人平和舒缓的语调就像大提琴的奏鸣,不疾不徐,又有条不紊,“特别的时间,总会有一些同样特别的纪念意义。”
“要打开来看看吗?”
他维持着抬手的动作,嗓音里掺着一分细微的笑意。
“啊……”
「送你一个礼物怎么样?」
「1998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是不是很有纪念意义?」
「……」
「不打开来看看吗?」
「打开?」
「就像拆开礼物盒那样。」
似曾相识的话语模糊了时与空的界限,隐隐约约与旧时之声重叠。她惊讶地抬起眼,恰好撞进泛着微波的绿意中。
但这片碧绿的湖海里,此刻并没有记忆里冰凉的风霜,只有融融暖意。
言语是一把钥匙,突如其来地打开记忆的阀门。澎湃的情绪穿透时空之门,在她的身上炸开,喉咙里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于是她循着印象中的对话,慢吞吞地问道:“打开?”
“啊,打开。”肯定的话音里盈满笑意,萨菲罗斯垂眼凝视着她,似观察她的反应,“就像拆开礼物盒那样。”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觉得现在眼前应该有雪,可实际上眼前只有与雪色完全相反的艳阳流金。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归入沉寂,嘈杂的人潮逐渐散开,吆喝与交谈声像回落的潮水般褪去。在愈发浓烈的甜香中,她抬起手,朝着特种兵虚攥的拳头伸出手指。
指尖是完全置换过来的场景,一年前是覆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指,生疏地碰上她的手指,打开她的掌心。一年后是她的手指,艰涩地触碰萨菲罗斯的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上,还戴着去年她送出的皮革手套。皮革的凉意和指尖的滚烫相触,竟让她手指条件反射地痉挛了一下。下一秒他的手抬了抬,指腹隔着一层皮革,堪堪勾在她掌心的位置,也接住了她回退的手掌。
“不继续吗?”像是一句不自觉的蛊惑。
她像是被毒蛇引诱的夏娃,眼睛里只剩下树上的禁果。迷迷糊糊又近乎本能,她拉开萨菲罗斯的手指。没受到任何阻力,她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萨菲罗斯的手掌。
鳞纹黑皮的手套中间,静静地躺着两枚百合花状的银色耳钉。
空气里的甜香更浓。
层云涌动,火红的夕阳斜照出残艳一线,穿透鳞次栉比的房梁,恰巧照在她的手腕上方。那里也扣着一枚银质的手镯,名为希望的镯子中央,清丽的百合芬芳吐艳,美不胜收。
百合,也是百合。
最寻常的花朵,好像被他们赋予了独特的含义。
第一次提起百合的时候是在一年前的夜里,寂静的凌晨四点,萨菲罗斯问起她喜欢的味道。她列举了一大堆清冽刺激的香料,然后又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最好再加点百合,一点点就可以。
为什么是百合?
她前世最常用的香里,就放了黑百合。黑百合的味道冰冷陈腐,总让人想到不详的棺木,和陈朽潮湿的腐殖土。她曾经无数次觉得她早该死去,死在尼布尔海姆的火海里。诡艳不详的黑色百合,就像亡灵的伴生之花,衬一具行尸走肉刚刚好。
但萨菲罗斯给她的百合都是银的,白得晃眼的银。手镯上被雪松和枝叶缠绕的百合,和那些衬饰一样,分不清具体的颜色。
而白色的百合,代表纯洁、神圣和新生。在星球西方某些地区古老的宗教画中,每逢神子诞生的场合,画家都会绘制许许多多的清丽迷人的白色百合。
盛放的生命力铺天盖地,几乎能冲破画布的桎梏。
她曾经以为花朵是衰败的代名词,在重工业极度发达,自然却衰落退化的钢铁城市里,她见过假花、枯萎的花、衰败的花,它们要不充满工业制造的虚假艳丽,要不就枯黄易碎,容颜枯槁。
第一次收到花是在第五区的贫民窟,连片山花如人间仙境,它们肆意生长,生机勃勃,棕发少女摘下一朵纯白的绣球,告诉她:这代表着希望和光明。
第二次是在重病初醒的西大陆草坪,和宝条对峙失败的颓丧在心底隐而不发,渺茫的前路上愁云惨淡,可萨菲罗斯却在她手腕上,轻轻扣上了镂刻着百合花的手镯,他说:希望,是很好的名字。
第三次,是此时此刻。哀艳的余晖下方,浓黑的皮革无法完全吞没那一点亮色,银质的白色百合清婉、柔丽,无声散发着希望的辉光。
她的腿伤比想象中恢复得要好,可在夜晚洗漱的时候,在每天换药的时候,她还是会偶尔看着左腿上凹陷下去的一块失神发怔。
等疮痂剥落之后,缔结在血肉上方的,大抵是嶙峋光滑的深色纹理。会和其他地方的皮肤拉开明显的差别。
但她清楚,萨菲罗斯也清楚,经历重创后的肌肉组织,是无法完全再生的。
她的身上永永远远会留下难以抹消的缺陷,不说出口,并不代表她不在意。宝条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
百合花上耀眼的银光,好像在说:他知道,他看得到,他也能感受到。
所以他才送她这个礼物,用被赋予希望意义的百合,掩埋过去一年的满程风霜。
萨菲罗斯的眼里没有去年街上的飞雪,只有艳阳残照的红火。浓烈的火,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烧化掉。
他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认识一年的礼物,喜欢吗?”见她久久不语,萨菲罗斯终于低声问道。
这是礼物,却比礼物要显得更厚重。
虚空的幕布在层层震落,虚掩的记忆之纱被飓风掀开,心跳的轰鸣震耳欲聋。
在这个比呼吸更短的瞬息里,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和花卉有关无关的岁月被相机定格:草坪帐篷里的蝉鸣花香、贫民窟里的遍野绣球、低矮圆桌上的暖橘香瓶,还有无数次出现在幻想里的秋日原野,带着熟透的苹果和橙花香味,任由人撒野狂奔。
一幕幕映像被洗出来,残阳照到半透的胶片上,在地面曳开朦胧的幻影。
她本能地伸出手指,触碰到那冰凉圆润的银质耳饰。在温与凉接触的刹那间,无数映像重叠到一起,不同的她,不同的萨菲罗斯,不同的花。夕阳的尾光稳稳拖起无数生的时机,那些影子被拆解,重塑,灌进此时此刻站在第五区街道的两具皮囊中。
——她也记住了。
她会永远记住这一个刹那。
生的焰火,被延续的刹那。
她听到自己说:“我很喜欢。”
喧响的心声归于沉寂,往昔那些暮景流光,尽数凝聚在萨菲罗斯掌心的那一点银亮上。她撷起那两朵清丽的百合,又递了回去。
“你不帮我戴上吗?”她抬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