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沿途花开。
在一路上花香飘远的日子,迟瑞终于踏上的入蜀的道路。
沿途均是南逃的难民,拖家带口,哭哭啼啼。
迟瑞混在人群当中,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头,足有十来二十万人,望不到边。
蜀道难。
山路险峻。
沿途见惯了死亡,遍地被剥个精光的饿殍,翻越山岭被摔得粉身碎骨的人……
迟瑞一路往南,他终于知道,十里平康的繁华,灯红酒绿的长安,已成为过往。
而之前书上记载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正真实而又清晰的上演着。
剑门关前,浩浩荡荡,聚众的难民更多了。
哀声遍地。
守关的将士却不肯开门。
迟瑞在大部队当中,听到了一众人议论纷纷,李隆基带着杨国忠和宠妃杨玉环从北边一路南下入蜀躲进了成都府。
剑门关的守卫一下森严起来。
一则怕难民之中混进奸细,二则怕难民太多引发动乱。
迟瑞始终记得允鹤提过,他下山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群妖乱世。
如今动乱已生,皇上逃到了成都府,允鹤哥哥应该也会去增援吧?
迟瑞这样想着,愈发坚定了入蜀的心思:即便允鹤没有赶来,至少能碰碰运气,王师驻扎的地方,总比别处安全,说不定能碰上晁风。
难民在关外守了三天三夜。
天气忽然反常,开始了倒春寒。
忽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过后,久违的寒潮卷土重来。
城门口的聚集的难民开始有了不程度的染病,瘟疫悄无声音的蔓延开来。
不少人耐不住寒,活动心思准备翻过龙门山麓,绕道入城。
前一波人还没走,后一波逃难的人又陆续抵达,人数越来越庞大。
迟瑞脚伤未愈合,加之淋雨,手脚关节都出现了水肿,慢慢也咳嗽起来。
曾经熟悉感觉再次袭来,饥饿、寒冷、伤痛……那些委身在长安城外当奴隶的日子如同旧患被重新唤起,不断侵蚀敲打着他脆弱的灵魂。
吃饭、穿衣、就医……这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再次成为他命里的奢求。苦难像一头饿狼,用利爪抓碎了他坚强的伪装,再狠狠揪成一团,扔到地上踩。
沉重的折磨令他整个人处在了崩溃边缘。
他频频探手入怀,摩挲着里头整齐收放好的药瓶,好几次动了用药的心思,又都打了回去。
这些小巧玲珑的药瓶和上面附着的标签,是允鹤给予他最后的关怀,也是他怀揣着的最后一线可以自欺欺人的希望:他还在关心我,证明他不想我死……
他抱着自己,缩成一团。仰头望向剑阁内温暖的灯光和天上茫茫不断的雨。
雨落在地上,落在每一个角落,滋润万物,也带来寒潮,悄无声息,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
那些逝去的人身体腐烂化为泥土,滋养了身下这片土地,生出植被。
植被在阳光底下蒸腾出水雾,化而为云,再落地为雨。
万物循环,天地之间永恒不歇……
这一夜过去,剑门关门前数千难民,有一半,再也没有醒来。
待得天色启明,迟瑞茫然看着四周哭成一片的人们。晨光意味着希望,而那些沉睡的人,却永远沉沦在黑暗当中。
心思在继续等待与绕行山路中徘徊。
等待的结果也许只有死,而绕行……他目前的脚伤恐怕难以支撑。
当天夜里,气温再次下降,冷得让人实在坐不住。迟瑞蜷身在块挡风的石头后面呵手取暖。
有押送粮草的马车准备入关。
身着龙武卫官服的士兵以长鞭驱赶难民开路。
无奈关外聚众人数实在太多,粮草车寸步难行。饿了数日难民看到粮食,均血红了双眼,也不管这车上是谁的粮,一拥而上哄抢。
霎时间,呼喝声,对骂声,哭声震天响起。
因为拥挤被推到地上踩踏而死的流民不计其数。
龙武卫军队控制不住局势,亮出长刀,朝天放出一记响箭。
遍地难民齐齐望向半空,先是一怔,随后纷纷继续动作,争先恐后的抢夺粮食。
剑门关内,守卫无奈开关增援。
数以万计的难民趁机入关。
“关城门,关城门!”
“禁止闯关——”
剑阁上的守卫纵声大呼,涌入关内的难民已势不可挡。
迟瑞跟在入关大部队里头,被身后的人推搡着,挤来挤去。
他护紧了怀里仅有的一点事物,朝身侧打听:“去成都府的路……怎么走……?”
“什么?”身侧的人没听清。
待得迟瑞再次出声问起,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七八个人。
旁边有人答了:“成都府,一路往南就是。那是皇帝征用了的地盘,你没有户籍纸怕是进不去!”
迟瑞没有概念什么是户籍纸,心里默默道:我要去的。
又有人问:“你去成都府做什么?”
迟瑞不答,在隔开了五六个人的距离后,静静回复了那人的话:“找我……哥哥……”
那人从后面赶上,似想抓住他:“你哥哥在成都府当差?”
迟瑞瘸着腿,一门心思往前走。
身后,那人的声音被抛远。
寒流仍在持续,迟瑞受伤的左腿已完全失去知觉,他不得不以手拖着左边裤腿走路:要去找药,不然……腿就废了。
他在剑阁南边最近的汉阳镇里停了下来。
镇子不大,全镇上下只有一家药店。
迟瑞自己给自己开了副方子,去抓药的时候才发现身上没有银子。
他蜷在药店对面的街角,水肿已经蔓延到了大腿根部。
我要去街镇的集市上看看,最好能打点散工挣钱。
他拖着一条腿走向市集,发现里头招工的人少之又少。
偶尔有几个招苦力,挑的也是块头大的壮汉,像迟瑞这样身板瘦小,还瘸了一条腿的,根本不能入眼。
几个地痞模样的小青年,看到迟瑞蹲在角落里,嘻嘻哈哈的走过去拽拽他袖子,又捏捏他的脸。
“瞧你这小模小样的,倒像那些学堂里的读书人。”
“会画画吗?春宫图会不会画?”
“弹琴唱小曲这些呢?给爷唱一个?”
“给大爷捏捏腿,大爷带你上馆子去?”
迟瑞不敢得罪那些人,又怕他们抢了自己身上的东西,始终隐忍着不作声。
那些痞子们觉得无趣了:“哑巴一个!”上前踹了他几脚,一哄而散。
傍晚时分,迟瑞再次拖着腿,回到药店对面的街角。
药店已经快要关门了。
店老板走出来,朝他道:“没挣着银子?”看了眼他高肿起来的一条腿,“你这条腿,再不治就要烂了。”
迟瑞默不作声。
店老板又道:“跟我进去。”
迟瑞摇摇头,先前村子里人吃人的经历让他记忆犹新。
“不……不去……”
药店老板没再说什么,自行关了店门。一个时辰之后,他从里面走出来,像喂狗似的丢给迟瑞两块面饼。
迟瑞犹豫片刻,把面饼捡起来吃了。
大半夜里,迟瑞腹内绞痛起来。起初只是阵阵的抽搐,疼痛很快扩大了,疼到后来,他额上的青筋暴起,耳内阵阵擂鼓,沁出血渍,如同置身冰窟。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单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么简单。他伸出手,想向对面的药店呼救,张开嘴却无法发声。
意识模糊的边缘,他闪过许多念头:是……腿上的伤恶化了?还是连日来的生活让他体内生出隐疾?
他无法确认。
颤抖着手摸索进怀里,掏出允鹤给他的药瓶。
我不能死……死了就再见不着他了……
他目光以无法聚焦,哆哆嗦嗦的打开药瓶,把能拿到的丹药都咽了下去,又艰难的弓起身,把外敷的药膏胡乱洒了一点在脚踝上。
最后他手足僵硬,像一条野狗似的蜷在地上,一动不动。
隔了好一会,这种剧痛才消缓下来。
迟瑞身上有了回温。他一点一点的伸出手,把地上凌乱的药瓶逐一整理起来,慢慢数过里头的药。发病期间神志不清,也摸不清状况,许多药丸被白白浪费掉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疼起药,又埋怨自己的身体,握拳在地上重重一锤。
疼痛感虽降了下去,但身上仍是疲软,夜里的寒气浸透全身,迟瑞重新整理起自己的衣襟,适才发病胡乱挣扎,衣衫亦是凌乱的,待得摸到腰佩的小锦囊,才发现上面的绣花被蹭坏了不少。
他惋惜又痛心的握住这个装着九灵圣珠的锦囊,无力至极,愈发跟自己赌气:我怎么什么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