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瑞侧躺在漆黑的山洞里,他又发起了高烧,忽冷忽热。
迷糊中,他看到允鹤朝他走来,温柔的抚过他额头,谴责他又在生病,语声却始终带着暖意:“你好生躺着吧,我去配点药。”
“别……别走……”迟瑞仍想往常那样扯住他的袖子。他想起来,却发现身子绵软的厉害。
允鹤笑了,唇边的笑容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带着阳光的味道:“你跟我一块去?”
迟瑞很想答应,他想说好,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地。
允鹤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你又在赖床,我可要走啦。”
“不,不……不要走……”迟瑞挣扎醒来,瞳中映出空荡荡的山洞全景,失望的发觉眼前的困境并不是一场噩梦。想起未上昆仑的那一路上,虽然遇到过各种险阻,但却始终有人陪在身边,他心头一阵发酸,伸臂压住了自己的双眼,任由泪水不停滑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原来……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足足在山洞里躺了一天一夜,然后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拖着步子走到洞口接了点露水,又找到些新生的草药野果和树皮,囫囵吞下去。
允鹤留给他的那些药丸却一个都没动,仍被他好好收在怀里。
一路沿着岷江下游走,迟瑞寻思着走出大路,就一定会有人家。
路上倒不曾遇到什么豺狼猛兽,只是没留神踩进了个猎户废弃的陷阱里。所幸那里头的捕兽夹早已锈蚀坏了,虽不曾夹伤,但脚却结结实实扭了一下,瞬间高肿起来。
迟瑞用匕首砍了截粗树枝作拐杖,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前走。
过得几日,脚踝越肿越大,愈发连鞋都穿不得了。
迟瑞之前在春草堂跟着允鹤学了好些药理,凭着记忆找到几味散瘀的野生草药,嚼碎敷在红肿处,又以树皮裹着,艰难迈步。
先前在码头做苦力的经历令他坚韧起来,沿途寻找机会抓住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往嘴里塞。不论树皮野菜还是水里抓到的活鱼,树上的虫子,只要能吃的,他统统都能闭着眼睛吞下去。
又走了数日,恍然间见到几株野生的单瓣桃花。
这是初春早开的花色,一点淡粉风里微微招摇。
迟瑞把桃花捋下来充饥,猛然想起在昆仑虚上,允鹤指了桃林跟他说起年少修行的往事,还拆了花萼让他尝花蜜的情形,猝不及防呛出泪来。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这么想,泪水混进苦涩的花瓣里,愈发难以下咽。
又行了两日,他终于找到了个很小的村子。
心头一阵喜悦,连日来所见皆是荒山野岭,他终于要见着人了。
此时未到饭点,家家户户瓦上都不见炊烟,异常冷清。
迟瑞拄着拐杖,慢慢拖动脚步挪过去。
但见村头的杂草已经长起三尺来长,连日阴雨连绵,泥土被水泡得松动,积水东一滩西一滩的。
村庄内一片静谧。
迟瑞不敢贸然去敲别人的家门,在拐进第二条巷子口时,见到具干瘪枯瘦的尸体,被吓得崩溃大叫。
然后,他才发现,这是条死胡同。
巷子里头横七竖八是同样骨瘦如柴的尸体,有些被草席盖住了,没有草席的就横在地上。
屋前屋后,萦绕着硕大的牛蝇,嗡嗡作响。
他胃里一阵泛酸,发疯似的朝村子外跑,一路上经过些农宅,他大着胆子把门推开,发现里头不是空了,就是死人。
他一路狂叫,整个村子里回荡着他惊恐的叫声。
毫无方向的跑出二三里地,迟瑞双膝一软,终于停了下来,跪倒在地上。
然后,他又开始疯狂的呕吐,直到把整个胃都掏空了,吐出来的全是酸水,方才止了。
身上仍是难受,头脑阵阵犯晕。
他头重脚轻的靠坐在棵大树后面,边喘气边止不住的泪流。
哭着哭着,有呀呀的木轮声传来。
声音到了他身侧就停住了。
“什么人?”人声突兀的响起。
迟瑞惊讶的抬头,脸上仍挂着泪。此时,他最想看见的就是活人。
天色暗沉,瞧那模样不多时又要下雨。
来人作普通农户打扮,一顶破毡帽罩住满头乱发,穿着破旧的夹袄,里头的棉絮都快要漏光了,剩下瘪瘪的一层。显然是怕踩泥地脏了裤子,他裤腿高卷起来,手里提了盏纸糊的白灯笼,往迟瑞脸上照。
迟瑞脊背抵着树干,怔怔看着他。
农夫照见了他身上的道袍:“小道士?哪座庙修行的?”
迟瑞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恍悟过来:他看我身上穿着这件百鸟翎道袍,才以为我是修行的人。
摇头道:“不……不修行……普通人……”
农夫点了点头。战乱开始后,沿途都是灾民。料想这少年身上的衣服定是不知从哪剥下的。
他指了指自己身前推着的板车,示意迟瑞上来。
迟瑞连日独行,总是担惊受怕,既怕被野兽抓去了,又怕路上忽生出什么妖物。好不容易见着有人,当即也不推辞,略一拱手道谢,就爬上推车。
他对这农夫的善举大是感激,上车后又连说了好几个谢。
农夫一言不发,把灯笼重新放回到车上,掉了个头,继续推行。
迟瑞坐在潮湿得已经生出了霉味的稻草上,这才发现,车上还坐了一个穿着破衣服,极瘦,眼睛大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脸色蜡黄蜡黄的,似带有病容,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默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迟瑞向她轻轻点头。
小女孩静静的看着,忽朝他眨巴眼。
迟瑞笑了,即便饥饿和贫穷夺去了她的大部分精力,然而在孩子身上,还保留了最原始的天真。
小女孩盯着他装了九灵圣珠腰佩的绣袋看了许久,忽小声道:“你吃过肉吗?”
迟瑞一怔。
小女孩声音细细的:“爹爹说我们今天晚上能吃肉。”
“莲宝!”身后,推车的农夫重重喝了声,“不要乱说话!”
莲宝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私底下却偷偷伸出一只手指,勾住迟瑞的尾指,小幅度的一晃一晃,与他玩耍。
迟瑞知道,这是孩童示好的一种方式,心情略略好转了些。
推车转了个弯,入了正路。
小女孩的手倏然缩了回去,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迟瑞不明所以,随着推车过去,才发现沿途均是冻饿而死,衣物被剥得精光的难民,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
车子出了荒郊又进了村子,这会村子里倒是有活人了。
一个黑着脸的中年人开门出来倒了盆水,里头衣不蔽体的妇女哭哭啼啼,隔了有会,从门后面递出来一个沾血的麻布袋。
中年人沉声道:“都搞干净了?”
里头没有应声,应该是那妇人无声点了点头。
中年人把麻布袋拖出门口,袋子被磨破了,漏出几块碎骨,被一只不知哪来的髭犬飞快窜过来叼走。
中年人骂骂咧咧,却没有去追,弯腰把袋子的破口打结系好。
抬眼时看到推车路过,他瞥了眼车上坐着的迟瑞,眼神又阴郁了几分。
一个打了野菜回来的妇人远远看到迟瑞,忽捂嘴干呕了几声,飞快躲进门后面。
迟瑞愣愣的看着村子里的一切。
屋顶有炊烟,里面的人虽然有些奇怪,但却不见有死人。
心头略略一松。他总算见着个住着人的村落了。
推车停在扇破木门前面。
听到动静,对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缝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朝外望出来。
低低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换了?”
推车的农夫不作声,脸色阴沉得吓人。他一言不发抱下莲宝。
门后的动静大了些,一张灰白颜色,双目布满血丝的脸伸出来:“没换?怎么还多出来一个?”
农夫抬手,吭吭的敲响自家门。
对门的人静了一下,终究是把脸缩了回去。
不久,门开了。
里头衣衫褴褛的妇人红着眼睛探头出来,一眼看到莲宝,又惊又疑:“没……没换成?”
农夫指了指车上。
迟瑞料想那农夫不过顺道捎他一程,现在已经到家了,赶紧从车上爬下来,对着妇人作揖,又转身朝那农夫道谢,准备要走。
农夫一把拽住了他:“进去坐坐。”
妇人抱住莲宝,又满脸讶然的打量着迟瑞:“哪……哪来的?”
农夫抓着迟瑞的胳膊,动作粗鲁的把他拖进门,低声道:“路上捡的。”指了张缺腿的凳子让他坐,与那妇人耳语:“让他替了莲宝这次,水烧了没有。”
妇人点头,又有些惶恐:“看他身上穿了道袍……不像……”
农夫道:“问过了,不是。多半是路上剥来的衣服。”
妇人方才放心下来,转入厨房。
迟瑞默然坐在别人家里。他自觉搭了这一路便车已是叨扰,又见对方强拉了他进门,还道对方只是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