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太监被戳中痛处,跳了起来,“你说我什么?!”
李庭瑄脊背挺直,面若寒霜:“说事实罢了。”
小太监气得跺脚:“你好大胆!我是杨相国的人,纵你还是安禄山的手下,也得卖他几分薄面,何况你现在什么都不是!”
李庭瑄神色冷淡:“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杨相国底下的太监,承蒙他人青眼也不过是看在他的面上,自己是全无脸皮之人。既是如此,你一无官衔,二来只是个内侍,对迟公子还敢不行礼,杨相国眼里,是怎么容得了你这种浅薄之人的?”
迟瑞听得李庭瑄与太监吵了起来,忙连连扯住他的衣袖:“庭瑄哥哥……别吵架……”对方是杨国忠的人,李庭瑄没了官职,若为自己得罪了这些人,说不得会惹上事情。
李庭瑄先前在安禄山手下,凡事隐忍,处处周全赔着小心,对人从来没有过重话,此番毫无顾忌,言辞便锋利起来。
“你……”小太监不过长得有几分清秀,颇受杨国忠的宠。他时常听说安禄山身边的近侍是个极会讨好人的角色,本以为李庭瑄丢了官衔,会借机讨好自己,好攀附上杨相国这棵大树,不料对方竟如此犀利。
小太监仅有的一丁点小聪明,真正辩驳起来,却远比不上被安禄山送去正经学堂苦读过的李庭瑄。
瞬间败下阵来,他涨红了脸:“你可等着了!”
李庭瑄神色冷淡:“好。”
迟瑞拽住他的手臂,生怕他还要再说下去:“别……别说了……”他轻声道,“他说的话难听……我都没关系……你不要跟那些人计较……他们……”他眉头拧紧了,想表达的话却表达不出来,只得比划起手势。
李庭瑄看懂了,淡道:“我不怕他们报复。”却也不再与那太监起争执。
明台那边,朝中各大臣家中均已来人。零零散散的,人数看着倒是不少,俱是少年人。几百人中,有不少相识或脸熟的。三五成团,低声交谈,神色都不怎么好,看来都是被人用不太客气的方式召集来的。
李庭瑄想走过去,却被侍卫拦下了。
“此处只接待朝中大员的家眷或是身有官衔爵位的小辈。”
迟瑞看李庭瑄被拦下,回头朝他望去。
后头还有人在排队,队伍挺长。
侍卫不耐烦他堵住入口,信手把他推进去。
迟瑞被人流簇拥着,频频回首,身不由己的往前。
李庭瑄无法在宫内直接跟侍卫起冲突,只得站在原地:“我附近等你。”
前方有人高声发号施令,命令一众人集合成阵。
迟瑞被一大堆人推推搡搡的走过去,站在人群中间。
杨国忠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底下众人,脸上是一贯的和颜悦色:“皇上与贵妃娘娘在骊山为万民祈福,我等身为臣子,也不能坐视不理。理应为皇上分忧解难。尔等均是国家未来之栋梁,数十年后,大唐的江山便交付到你们手里,为此,本相今日才决心要教化你们。切勿为眼前富贵蒙蔽双眼,忘了身受之皇恩!”
他说完,下巴高高抬起,眉眼微扬,沐浴在阳光下,一瞬让人有种高傲而又妩媚的错觉。
迟瑞抬眼看着这人,若非曾亲眼见到过他的狠戾。他真的要觉得这位相国大人是忧国忧民的好官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被他弹劾而被迫为奴的官家子弟足有三四十人,一开始都被关押在相国府中服侍他起居饮食,其中被他酒后抓去撒气,鞭笞、刺瞎、挑断手脚筋的便有十数人。
此人身上所有的平易近人,都是装的。
杨国忠说完一通大话,便请出名年轻道人,开始讲述祈谷的各项规矩,注意事项。
那道人长得眉清目秀,所立的规矩却十分繁琐,念念叨叨没个完。
众人在寒风凛冽中站了几个时辰。
这里参加祈谷之人,均是世家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
有人耐不住冷,又忍不了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晕过去。
人群骚乱起来。
“有人晕倒了!”
“可要叫御医来?”
“我去叫吧——”
“慢着!”杨国忠走下台阶。
众人自觉让开条道。
杨国忠走到那晕倒的少年面前:“这是谁家的派来的人?”
“好像是王侍郎家的小儿子。”
杨国忠俯身,探了探他的气息,皱眉:“如此羸弱,将来如何能担大任!王侍郎教子无方,以后也不必教了。把人送回去,告诉王侍郎,此子太受宠溺,日后就不必入朝了。”
他此话一出,这些官家子弟顿时噤声,不敢再有言语。他们出身名门,从小所受教育便是加官进爵,功成名就。生怕惹了杨国忠的不满,会被扣上什么罪名断了仕途,当下全部忍气吞声。
杨国忠回头,示意那年轻道人继续。又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不服。因此,此次祈谷,本相也一直与你们站在一起。既然本相可以坚持,你们也理当可以!为国效力,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身为臣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群当中一阵缄默。
明台地势占高,风比处都大些。杨国忠站在风口处,一句话连吃了三口风,却没半分哆嗦。
杨氏兄妹,天生都是一副好皮囊。杨国忠早期为服众,曾投身戎马出身,此刻纵被风吹乱鬓发,也儒雅潇洒,风仪不减。
众人又在风里听那道人念念叨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被放去集中用餐。
迟瑞没遇到允鹤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在码头上干活,寒暑不分,风吹日晒。似这般站着吹风虽十分难受,但比之从前,却还算不得什么。
大群少年人被卫兵前后包围着,像赶家禽一般,赶往用餐地点去。
这些少年人从小都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年轻多半不能忍气,有不忿者低声问道:“这道士究竟什么来头?凭什么就来教训我们。还让我等尊他一声‘上仙。’”
“谁知道呢,看他年纪轻轻的,说话却颠三倒四。”
“哎,我听说那道士姓白,据说本来不是个道士,因为会一些穴位推拿,捏肩捶腿的本事,又略懂些炼丹之术,这才被杨相国看上了,送了他去当道士,实则就是个小倌。”
“呸!一个爬床的家奴,也配给我们训话!”
这些少年们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变着法子咒骂那道士,有胆大者,连杨国忠也一并骂进去的,余人听着只是窃笑。
迟瑞不愿惹事,慢吞吞走在队伍最后。
那一通说闲话的少年也越聊越起劲,不觉也落到后头。
少年人总是喜欢扎堆热闹,况且人多起来胆子就壮,说说笑笑,愈发不把杨国忠放在眼里。
说到兴奋处,他们轰然大笑,马上引来了杨国忠的侧目。
他皱了眉:“何事喧哗?”
众少年齐齐低头不语。
偏迟瑞反应慢些,刚听到前头笑声高涨,下意识抬眼,视线恰恰与杨国忠对上了。
杨国忠一双凤目微眯,不怒自威。
迟瑞连忙低头望向别处。他这一路都小心谨慎,只求不被杨国忠注意到,不料仍被他发现了。
杨国忠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一会三清殿前用膳,一刻钟时间。食物吃多少便打多少,不可浪费。”
一行少年走到殿前,发现殿外已经摆好用餐的食案和蒲团。
前头又有几张大方桌,上面用大盘装着各种青菜豆腐。清一色的全是素食。盘子里均放了长柄铁勺,供大家打菜用。
有侍卫站在一边,拿着白瓷盘子,分给各人盛饭菜。
书香门第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被召集来的少年人多半已读书启蒙,看到这铁盆装着的素菜,纷纷皱眉。
“我们又不是猪,这叫人如何下箸?”
“怎的全是素,清汤寡水的,根本无法下咽!”
杨国忠沉声道:“我大唐边防战士,一日三餐饮食均是以大盆盛菜。河内外若是欠收,国库亏空,百姓必然遭殃,能吃上素菜,已经是万幸了。我等生在锦绣人家,更应惜福。所谓体察民情,便是要经历他们所经历的,感受他们所感受的,才能清楚知道黎民疾苦!”
他摆手,示意众人排队领取餐具,自行用膳。
迟瑞对饮食一类不怎么挑剔,只是被杨国忠适才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慌,没什么食欲,只打了半盘瓜菜,一碗清汤,寻了张没人的食案坐下。
杨国忠强调了食不言这一条,看众人皆已打好了膳食,自己便也随意打了碗菜汤,坐在张食案前喝起来。
迟瑞低头舀了几口饭,想起之前相国府宴客,杨国忠让他们硬将头活牛套到现场割肉,放火现烤的情形。又为了食新鲜的鹅掌,把鹅活生生放在烧热的铁板上,令它们不断跳腾,直到鹅掌被烤熟,还美其名曰“观舞”……
下意识摸了摸臂上那道曾被牛角刺穿的疤痕,他垂首,又舀了勺饭,混着菜汤一起咽下去。
“怎么吃这么少?”头顶一个声音炸响。
迟瑞猛地抬头,就看到杨国忠那张带笑的白皙面皮。他仍是一身绣了牡丹花华丽的大红袍,手上戴了方方正正的翠玉扳指,此刻正垂首,满脸的和颜悦色看着他。
两人距离极近,迟瑞恍然觉得这人就像戴了张假面具,笑起来比不笑更令人心寒,慌乱间碰掉了桌上的筷子。
迟瑞躬身去捡,恰恰杨国忠也在弯腰,先一步帮他把筷子拾起来:“筷子落地便是脏了,我叫人与你换一双来。”
迟瑞颤声道:“不……不用……”
杨国忠又道:“国师近日随陛下前往骊山祭天,想必十分清苦。迟公子若觉一人留在府上得不便,不妨到本相寒舍小住。”说完,伸出右臂,做出个相邀的动作。
迟瑞身子一缩,脸上自然而然露出惧意。
杨国忠轻哼一声,眉间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又笑道:“国师乃我朝众臣之表率。迟公子身在国师身侧,想来也耳濡目染了他许多好习性,正好也给这里的众人做个榜样。”他说完这句话,又貌似亲热的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这才转身往别处去。
迟瑞直等他走远,轻出口气。
一时众人用餐完毕,有太监前来收拾碗筷。
杨国忠端坐在三清殿内,接连几封信报传来,他越看越是皱眉,又听身侧兵部侍郎耳语不断:“荒唐!简直是荒唐!这安禄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果真要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