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猎熊的队伍成形出发。
谢挽容走后,江离尘的日子愈发过得百般聊赖起来。
其实,平日里,谢挽容与他的话亦不多,不过是早中晚问候几句身体状况。
谢挽容临出发之前,怕他无聊,又记得他那日提过堆雪人之事,特意在窗外堆几个雪人给他解闷。
这举动甚是孩子气。
江离尘却极为珍惜,每日都要看上那雪人好几遍,直待它们化了,才无限惋惜的叹了口气。
又隔了数日,陆岩满身狼狈的回来,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
除他之外,出去猎熊的人全部死了。
他浑身是伤,颤声道:“我们猎熊的时候遇到了辽兵,对方人数众多,我们杀了他们几个人,伤了好多弟兄。谢姑娘掩护大家离开,中途发生地陷,她和辽兵一起掉下去了……”
江离尘一言不发,听他说完所有的事情,脸上表情有了短暂的空白。
长久的静谧过后,他站起身来:“我去找她。”
陆岩拼命拦着:“别去——谢姑娘与辽兵同归于尽之前,让我照顾你。”
江离尘漠然推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人照顾。”他自行取了长卷麻绳,盘在腰上,以一支木棍作拐,往山上去。
陆岩追出去:“山上的积雪时有断层,纵是经验老道的猎户也不能完全分辨得出。很多地方看着雪积得厚,踩下去却是空的。人一旦陷进去,根本脱不得身。谢姑娘这么好的武艺尚且……”
江离尘霍然回头:“你闭嘴!”他脸上显出杀意,双颊因为动怒,反倒有了丝血色。
为他的气势所摄,陆岩瞬间不敢吱声。
江离尘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雪林深处走。
他不敢发声去喊,怕引起雪崩。
走到半路,看到一只露出半截的人手。江离尘把它拔出来,仔细辨认,确定不是自家师妹的手,又淡定把它塞回去。
“师妹,我来找你了,你可别躲着我。”他轻声自语,继续往前走。
雪地很滑,走一步陷进去一步,十分吃力。
江离尘踉踉跄跄走了许久,体力告罄,拄着拐杖停在路边喘气。
身后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师妹……你讨厌我,出来拿剑戳我几个窟窿也可以,别躲了……”
风霜扑在他脸上,江离尘抹了把眉间的雪粉。
面前是一面铁盾。
江离尘看到盾上的狼图腾,知道这是辽兵留下来的。
他振奋精神,继续沿着地上的打斗痕迹去寻。
一滩血,以喷溅的形式洒在皑皑白雪上,被冻成紫黑色。
江离尘蹲身下去,抓起一撮黑雪,似想确认是不是谢挽容的,片刻后,又面无表情的丢开。
“师妹,你再不出来,我就去把温良玉给杀了……”他又累又饿,扑倒在雪地里,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想起她临出发前,坐在小院里埋头组装着一只□□,表情专注而又认真。
江离尘搓了个雪球,填进嘴里,再次站起来。
“师妹……”他喃喃自语,找到一个山洞,洞口杂草横生。
江离尘以木棍拨开杂草,一股腥臭的味道直逼而来。
洞口附近有大量黑血。
江离尘猜测这应该就是他们猎熊的地方。
继续循着痕迹走,前方几棵光秃秃叶子掉光的树,上面挂满霜雪,树干上还插着几支箭。
树已萧萧待死,树干缠着几丛藤蔓却仍有新绿,甚至抽出了新芽。
天已经快黑了,圣洁连绵的雪山,入黑之后就像是换了副模样。高耸的山脊宛若洪荒巨兽的脊背,枯树化作厉鬼,伶仃站立,幽然看着仍在山上蹒跚而行的路人。
江离尘浑身衣衫已经湿透,他感觉自己双腿已经麻木,却始终仍在迈步。
体力被一丝一丝的抽走。
突地,他感觉脚下积雪一松。
纵没有一身内力,他在天刑教练就出来那狼一般的敏锐触觉仍在。
朝后急退,却仍是晚了。
他高估了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的反应能力。
纵是及时意识到不对,他的动作仍是慢了。
脚在踏到实地的瞬间忽然打滑,树下积雪坍塌,他整个人朝前扑倒。
手中的木棍打着旋,掉落深处,半天不闻响。
身体下沉的刹那,江离尘努力伸臂,想要抓住实地。
他五指竭力嵌入雪地当中,被抠下的大块冰晶化作一道流瀑当头砸下。
满眼俱是冰渣子与雪水,视线一片模糊。
下坠瞬间,他狼狈伸手,也不管抓住了什么,当即牢牢揪住。
身形凌空一顿,江离尘喘出口气,整个人被挂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手掌火辣辣的疼,他抬眼,发现手上抓的是几根碧色的藤蔓。
藤蔓不粗不细,却极为柔韧,上面密密麻麻长满倒刺。
江离尘仰头看了看洞口,离身处之地至少有五六米的距离,再低头往下看,底下黑沉沉的,不知幽深几何。
倒吸口气,他知道,此刻他若松手,便一切都解脱了。
然后,他又想起每天夜里,谢挽容搬着小凳,坐在院里认真看着药炉给他熬药的情形……
师妹……
他双臂用力尝试着往上爬,身体却沉得像坠了个秤砣……
江离尘抓住藤蔓的双手不住颤抖。实际上,他连抓住藤蔓的力气都快要用尽了。
底下,隐约传来阵窸窣声响。
木棍掉下去,砸到谢挽容头上,谢挽容一下便醒了,听到洞口隐约传来动静。
“谁?有人吗?!”
她仰头朝天上望,依稀见得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挣扎。
“谁在那里?”
她尝试着活动扭伤的右脚,努力站起来。
剧痛钻心……
把重心全部放在左脚上,她凭白天的记忆,摸索到一蓬干草,缠在木棍上,做成个简易的火把,用火折子点燃了,高举着往空中照。
火光摇曳,那悬在半空中的人影颇有些眼熟。
与此同时,江离尘听出了谢挽容的声音:“师妹!”
他声音略微发着颤,又连唤几声:“师妹,师妹……”
“江离尘……是你?”谢挽容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外面还有谁?把他叫过来,先把你拉上去——”
一瞬间的欣喜,江离尘险些忘了言语,隔了有会才道:“师妹,你别怕,我来救你。”
谢挽容拖着一条腿,往他所在的方向底下挪了两步:“我不怕。但你也别来救我了,先管好你自己。”
江离尘顺着光路,慢慢打量起这些藤蔓的长度。
长着细芽的青藤笔直下垂,离洞最底下,却仍有两三人高的距离。
“师妹,你看到这些青藤了吗?你能不能跳一下,试着抓住它?”
谢挽容目测那截藤蔓的高度:“我现在没法跳。”
江离尘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重点:“师妹,你的脚怎么了?”
谢挽容下意识瞧了瞧自己扭伤的脚踝:“没怎么,掉下来的时候扭到了。”
江离尘静了。
谢挽容举着火把给他照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外面是不是没有别人了?你一个人来的?”
江离尘不答,隔了有会才道:“我一个人足够了。”他慢慢积攒起力气,试着去踩脚边一块突起的岩石。
那岩石早已风化,不能着力,哗一下就碎了。
褐色土灰翻滚落下。
谢挽容以袖掩面退开几步:“……你小心点。”
江离尘一言不发,继续去够另一侧的石头。
谢挽容这段时间都在照看他的病情,情知他身体虽有好转,但要凭着这几根藤蔓徒手往上爬,却是决计不能的。
“算了,要么你松手下来吧。我接住你。”
江离尘咬牙硬撑:“我要下来了,你怎么上得去?”
谢挽容往四周看了眼:“这洞底下有风,说不定有别的出路。纵然没有,我歇息几天也该好了。”
江离尘不回话,依旧卖力挣扎。突地,他手臂脱力,身形下坠两米,又猛地顿住。
谢挽容吓了一跳:“别爬了,你下来吧。”
江离尘一坠过后,才发现自己腰上还盘了一卷长绳。他单手扯开那卷麻绳,往下垂放,绳子倒是足够长,能一直垂到洞底下,然则四周却没有什么可系之物。
“师妹,我把这绳子系在藤蔓上,你抓着绳子上来。”
“你,唉……”谢挽容适才看得很清楚,他双手去抓藤蔓尚且力有不逮,何况还要腾出一手去系绳。
江离尘把长绳咬在嘴里。担心中途气力不够,他右臂先绕着藤蔓连缠了好几个圈,把自己固定好了,腾出左手去系绳。
藤蔓缠住他那截白得刺眼的臂膀,深陷进皮肉里,勒出血痕,他却浑然不觉,仍在一点一点,专注的打着绳结。
他不敢躁进,生怕一不小心失手掉了麻绳,一个绳结打了两三回方才打成。
“师妹,你试试看,这个结够不够结实!”
谢挽容伸手扯动长绳:“可以了。”
江离尘轻出口气,喜动颜色,抹了把额上的汗。
“你上来,我等你。”
谢挽容仰首,看到他悬在藤蔓上来回晃荡的单薄身影:“……”
“你先下来吧。我……”她犹豫片刻,随口撒了个谎,“我脚上疼得厉害,想歇一歇,天亮再上去。”
江离尘闻言:“那我下去陪你。”
“好。”谢挽容点头,又道,“你别爬下来那样费劲了。直接松手,我能接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