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江离尘沉吟片刻,“那我可就松手了。师妹你若接不住也没关系,可再别伤了脚。”
谢挽容目测高度,暗道:我若接不住,你就死定了。
“能接住。”
江离尘一笑,双手松开。
谢挽容掌力送出,在他身形即将落地的瞬间稳稳将他托住。
江离尘在洞中悬挂已久,此刻方才踩上实地,顿觉一阵虚脱,疲惫的靠在洞底的石壁上。
谢挽容将四周干草归拢到一处,用火把点燃。
热气散出来,洞底温度升高。
江离尘感觉身上舒坦了些许,轻出口气。
以往这个时辰,他早已服药睡去了。
谢挽容看他体力透支得厉害,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还算平稳,又以手背试探他的额温,一片冷腻冰凉:“尚好,没有发烧。”
他二人平日里本就无甚话题。
谢挽容确认他身体情况没有转恶之后,便相对无言。
借着火光,江离尘看到她右腿处有明显的流血痕迹,脚踝高高肿起。
瞳孔骤然收紧:“师妹,你腿上的伤……很严重?”
他眸中映着火,一瞬显得特别清亮。
谢挽容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极不自然,往身侧收了收腿,淡道:“掉下来的时候难免擦伤,倒没什么,只是扭伤了脚,一时半会行动不便。”
她先前与辽兵交手,腿上中了一箭。伤口虽已处理过了,但一时半会剧痛难消。生怕被他看出端倪:“你别来和我说话。我自己静坐调息片刻。”
江离尘点头:“好。”
谢挽容受伤之后难以盘腿,索性倚着石壁而坐,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
她原想定下心来休息片刻,合上眼后,脑海中却全是江离尘单臂拽紧藤蔓,悬在半空乱晃的身影,心烦意乱的睁眼。
江离尘看她只闭目坐了一会便不再继续:“师妹不是要运功行气?怎的这么快就停了?”
谢挽容伸指揉了揉眉心:“你只在一旁吵,扰得人心神不宁。”
江离尘暗里寻思:我适才并未发声。
“师妹,你可是内息走岔,所以……”
“不是。”谢挽容不耐烦的打断,看了他一眼,“你右臂……如何了?”
江离尘一怔,下意识将右臂往身后藏了藏,笑道:“无事。”
谢挽容叹了口气:“瞒是不必了,我都已经看到。还是及早让我看看,免得……”
江离尘凑近了些:“免得什么?”
谢挽容瞪了他一眼:“免得伤势严重了,仍是我受累来照顾你。”
江离尘眨眼:“师妹,这是……在关心我?”他瞳眸漆黑,眼角略略上扬,眉目间挑起的分明是一丝笑意。
谢挽容错开眼,似在说服自己:“我这么做……只是怕你死了,我便问不到温良玉的下落。”
江离尘眸中的笑痕凝固,而后褪得一干二净:“……原来如此。”他顺从的把右臂伸过去。
谢挽容揭开他的衣袖。
许是经久不见阳光的缘故,他那截手臂宛若白瓷,肌肤在火光映出下起了一圈淡淡的晕轮,反倒衬得上面的青紫淤痕十分刺眼,里头扎进去的芒刺多如牛毛。
谢挽容看得皱眉:“都这样了,你也不觉得难受?”
“尚好。”
谢挽容瞪了他一眼,想怒,却又找不到怒的理由。对方爱惜自己的身体与否,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出门狩猎,带了好些外伤药,虽都算不得好,但也聊胜于无。
“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伤口,待出去之后,再想办法……”
江离尘淡而疏离:“那就麻烦师妹了。”
谢挽容:“……”他那一脸无所谓的态度,让她愈发的不舒坦。
“你那里有风,移开些吧,别坐风口。”
江离尘挪了位置,往她身侧靠近了几分。
谢挽容也不理论,用他掉下来的长木棍拨了拨火,火烧得旺起来,驱走寒意。
这个洞底下还算干爽,只是偶尔漏风。
谢挽容又坐了有会:“你听见没有?有风声,可见这底下定是有别的出路。是以,纵然没有那根绳子,我也能寻路出去。”
江离尘不否认:“有风自然是有别的通风口。只不过,万一这通风口太小,容不得人通行……”
谢挽容道:“这是个废弃的矿洞。”她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矿洞,自然就是有出路的。
江离尘笑了笑,从善如流:“师妹说得有理,是我多虑了。”
谢挽容低头静默了会,忽然问道:“江离尘,你为何独自一人来寻我?”
江离尘脊背略僵,状若无事道:“陆岩回了村子,说你……说你出事了。并非我一个人出来寻你。村子里的人也在准备,只是我脚程快些,先到了。师妹,你在村子里颇受人尊敬,他们不会……”
谢挽容不待他说完,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在想这个……你瞧,你连撒谎都不好好撒,若是从前,你脚程或是快些,如今……哼。”她半是讥讽半是无奈,“这地方危险得很,雪林中纵是白天也难免迷路。我是问你,为何要冒险来寻我?”
江离尘眼神放空:“师妹医术高明,又一直在给我治病。所以,不管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同门之谊……我也不能让师妹出事,你说是不是?”他说到后来,扬眉看着谢挽容笑起来。
谢挽容眉心微凝:你我之间,天刑教又能有什么同门之谊?
听他仍是这番说辞:“依你这么说,我若死了,你难道就不能活了?”
江离尘肩头微颤,还未答话。
谢挽容又道:“落月派以救人为已任,纵我死了,你往岚溪山上去找我师父,报出我或是洛洛的名字,他也会救你。”
江离尘又笑了笑,眸中却没有笑意:“话是这么说没错。只不过以我目前的身体,怕不等走到岚溪山便已死了。因此,还是跟在师妹身侧,比较安全。”
谢挽容明知他是胡扯,也不点破,转头看着他,正色道:“江离尘,这回……嗯,加上上一回,若非你来救我,我恐怕已经死了。无论如何,算是你救我一命。”
江离尘迎上她的目光,忽噗嗤一笑:“怎么,师妹忽然这般认真与我说话,难道是打算以身相许,报恩嫁我不成?”
谢挽容本想好好与他道谢,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又恼了:“胡说八道!”
江离尘一笑过后,便也认真起来:“我做这些,都只是为我自己,师妹不必记在心上。”
天刑教以武力为尊。谢挽容见过很多比武夺权比输之后为了活命跪地求饶的人,其行径,便是用“毫无廉耻”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她主动承认江离尘对她有救命之恩,江离尘居然不挟恩图报,反倒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谢挽容仿佛不认识了他这个人,诧异之余,又看他一身外袍沾了雪,全部湿透:“你把外裳脱下来,我替你烤干。”
江离尘依言解下那身狐裘。
谢挽容接过他的衣服,又把自己的皮裘递过去给他披上。
江离尘问道:“师妹,你冷不冷?”
“不冷。”
两人一时无话。
江离尘看这洞中空空荡荡,并无他人的踪影,心中有疑。
“我听陆岩说……师妹狩猎的时候遇到辽兵,与众人一起落入洞中……”
谢挽容不待他说完,轻“嗯”了声:“确实……辽兵人数众多,本是难以脱身的。打过一架,但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同时护住那么多人。后来,长林叔说他熟悉这片雪林,知道这里有大片浮雪,让我把他们引过去……我们一路奔逃到这个地方,我没想到,在最后关头,长林叔却突然推开了我和陆岩。然后,他们全部被埋在了几十米深的地下……我本想回去救人,却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地方还有个废弃的矿洞……想来也是因此,附近才会有大片浮雪……”她语声渐低,握着拳的手用力抵在膝盖上。
江离尘话刚问出口,便已后悔,想起她在容城县时满脸激愤的模样……
“师妹,你若心底难过,哭出来也无妨。”
谢挽容默然看着眼前闪烁跳跃的火光,冷声道:“我不哭。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报这些仇的。”
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双肩却无法控制得住,轻微颤抖。
江离尘看她极力克制,反倒担心她郁结在心,会伤了身体。
忽轻哼一声,按住胸口俯身下去。
谢挽容闻声,转头问道:“你怎么了?”
江离尘额上沁出冷汗,似是十分痛苦,蜷着身子埋首在自己胸前。
“没……没怎么……”他这副模样装得极像。
谢挽容忙去试他的脉弦:“你觉得哪里难受?胸口疼吗?”
江离尘不答,又轻哼几声。
谢挽容担心他过度劳累,引出别的恶疾,眼下却没有良药:“你来的时候可曾受过外伤撞击之类?”
江离尘微微摇头:“没……没有。”表情却愈发痛苦。
谢挽容暗自沉吟:此人脉息如常,又不曾有外伤,原该不会胸口疼痛。莫不是……先前的蛊毒发作了。
自怀中取出个层层包裹的竹筒,打开,一阵腥气扑鼻。
“这是先前猎熊取的熊胆,味道肯定不大好,却是清毒大补的。”
生吞熊胆,着实需要勇气。
江离尘闻到腥气便已觉反感,又想到:她险些把性命都赔上了,就是为了取这枚熊胆。
索性咬牙,把心一横,直着脖子把熊胆一口咽下。
腥苦之味留存舌根,久久难散,胃里急速收缩,熊胆的味道连番反冲上来。
江离尘皱着眉头,忍了许久,才这股味道压下,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身后,一只手抵上他的脊背上,真气化作暖流,源源不断涌入四肢百骸。
江离尘原是想寻些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令她心思不在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上,却不曾想谢挽容会误以为他中毒,直接为他输送内力,刚要解释。
谢挽容道:“凝神。”
内力涌入胸口,江离尘无法再张嘴说话,只得静息而坐,任由谢挽容将内力推行至他全身。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
谢挽容缓缓收掌,把附近的干草全都抱过来,铺在地上。
“你躺一会,别再乱动。若是疼痛还不能缓解便来唤我,我再给你输些真气,想来会好些。”
江离尘想起她先前还因内力损耗而无法坐功入定,此刻又为他损耗了一番内力,暗悔想出这样蹩脚的法子来骗她……
“师妹,你也赶紧休息,调均内息。”
谢挽容“嗯”了声,便不再言语。
江离尘躺在干草堆上,暗想:我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为好。缓缓闭目睡去。
谢挽容又坐了会,看他眉心展平,呼吸平稳,这才安心下来。她大战一场,本就疲惫,适才又损耗不少内力,眼皮渐沉,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