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容看到守城士兵撤去,便知容城县今日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了。
一轮冲杀,贺青带出的四十余人已几近没顶。
他举目四顾,遍地皆是火光与尸体,当下义愤难填,又见敌军声势浩大,旌旗猎猎,胸前热血翻涌,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想到这些战马的主人曾是自己昔日旧部,却均已殒命,登时眼眶一热。
“很好,咱兄弟今日就一块去,路上也好有个伴!”
谢挽容看他眸中熊熊烈火在燃,心中一凛:“贺叔叔?!”
贺青将八匹战马前四后四,排成两列,拴在一处,又把一辆废弃的火罐车拴在最末,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冲去。
这个连环马阵,临时凑成,虽未加训练,但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过,威力仍然十分惊人。
“走,杀敌去了!”贺青打了个唿哨,“虎贲营第三十二、三十三分队全体在此!番邦蛮子速来受死!”
谢挽容惊叫一声:“贺统领——”
箭雨不断。
贺青肩头、腹部同时中箭,纵声狂呼:“番邦蛮子!死吧——”
轰然间火光万丈,贺青的连环马冲进辽军的大后方。
火罐炸裂,一个接一个喷出火舌。
贺青浑身浴火,却仍狂吼着扳着车上的罐子往自己身上倾倒,火油泼了出来,浇了他一身,全部燃起来。
贺青张开双臂抱向离他最近的一员辽军大将,两人一起翻滚进火里。
谢挽容静了,瞳中映出冲天的火光。
贺青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直撼心弦。
这是真正的战场,生与死都是一瞬间的事……
胸前怒火被点燃,她握紧了拳头,眼底涌起大片水雾,扬鞭将余下马匹和仍未燃烧殆尽的火罐车全部归到一处:“走——”
辽军适才已经吃过贺青连环马的亏,看谢挽容故技重施,顿时警觉,纷纷持盾阻挡。
谢挽容所骑军马上有先前虎贲营士兵留下的弓箭。
铮的一响,长箭飞出。
疾风劲射。那箭内力充盈,直接穿透一人的盾牌铁甲,透体而入,去势却仍未消去,又直接穿过第二个人的胸口,两个人串在一块,齐齐摔在辽军主将身前。
主将大惊,一声令下,数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铁盾形成一堵城墙。
谢挽容运劲于双臂,长枪挑起一只火罐,悍然甩向“城墙”。
“城墙”被炸出个裂口。
滚烫的火油浇在盾牌上,燃烧起来。
手持铁盾的盾牌手被烫得连声哀嚎。
而后,箭如潮水,戈矛如林。
几百支羽箭同时射向谢挽容所驾战马。
战马中箭,被扎成刺猬,去势减慢。
风声呼啸。
谢挽容伏低身形,幼时读过的诗书,军营点兵时喊过的口号,此时都全部鲜活起来,化作那一句“愿得此身长报国”,萦绕在耳,驱使她不惧箭阵,催马直行。
突地,战场上一阵笛响。
那笛声不高,满地已被击杀的百姓倏然睁眼,直挺挺立起,发出如狼般古怪的啸声。
他们活动着僵硬的肢体,手无寸铁,却见人就撕咬,力气大得惊人,任是刀砍斧劈,也不停歇。
被咬过的辽军很快丧失理智,袭向自己的同伴。
这画面过于诡异,辽军一下乱了阵脚。
笛声一声催得比一声急。
容城县内,城门被蛮力撞开,一群衣衫各异的人冲出城门,带着脸上同样的癫狂神情,向辽军扑杀。
那些被剁成肉泥,面目全非的尸体当中飞出无数暗色细小的飞虫,它们仿佛在寻找某样东西,在黑夜中乱飞乱撞,钻入人体。
被飞虫侵体的辽军纵声惨叫,倒地哀嚎,顷刻间把自己全身抓个稀烂。
“瘟疫,是瘟疫!”不知是谁用辽语说了句。
主将连声疾呼:“别把瘟疫带到军中来,避开这些发病的宋人!!”
与此同时,谢挽容的连环马连中数百箭,前蹄跪倒。
这时,她已经深陷敌阵,身后数百名军士挺矛追来。
这些铁蹄胡乱踩踏,便是钢铁之驱也能踩成肉泥。
谢挽容一个侧身滚落地面,长枪扫动,逼退数人,咬牙将掷出铁枪,再射杀一人,飞身去撞车上的火罐。
乱军当中,忽抢出一道黑影,堪堪在她身形即将撞到火罐之时将她拦腰抱起。
辽军转向追截。
黑影经行处的军士却突然倒戈,袭向同伙。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黑影夺过匹流窜的战马,载着谢挽容,两人一同冲过敌阵,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战马越冲越远,直带着二人深入谷地。
四下安静下来,杀伐声渐去。
黑影侧身一栽,摔在雪地里。
适才这番举动,显然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他一手仍将谢挽容护在胸前,挣扎几下,却始终未能站起,躬身不住喘息。
谢挽容仰躺在雪地里,胸前不住起伏,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滑落。
突地,她一个翻身坐起,双手扼住对方的喉咙:“你是谁?!谁让你拦我?!你个混蛋!我杀了你——”
她手上用了死力,身下之人连连咳嗽,艰难发声:“师妹……”
谢挽容认出那人的声音,漠然将他丢开:“江离尘……”喉间蠕动几下,她倏然立起,一步一步往容城县的方向走去,“我要回去救人。”
“师妹,师妹……”江离尘踉跄爬起,追出几步,“师妹,你冷静点!”
“闭嘴!”谢挽容甩开他的手,拔剑遥指着他,“你再跟过来,我一剑杀了你!”
江离尘静了。
谢挽容转身,快走几步,忽单膝跪倒。她左臂上的白衣破洞迎风飞舞,底下绽出一片殷红。
纵有银丝软甲护体,这一场苦战,她仍是受伤了。
血融入苍白的雪地中,如火般灼热刺眼。
江离尘冲上前去,将她抱紧。
谢挽容返身挣扎:“松开——”
“师妹……”江离尘低低叫了声。
谢挽容动作一顿,而后奋力抵御,一口咬在他肩头上。
江离尘闷哼一声,忽倒握了匕首,在她颈侧狠狠一敲。
谢挽容眼前发黑,躺倒下去。
江离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将她护在怀里。
许久,他微微挪开身形,确认怀中的人已经昏睡,不会再反抗,轻出口气。
“师妹……”他又低低喊了声,细看着怀中少女已脱去童稚的容颜,目光渐而化作一汪水,“八年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置身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