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醒来时,已在船上了。
“阿兄,你醒来了?”章怀春将舱内的灯火剔得亮了些,探身询问,“头可痛?”
章茆脑中一片混沌。
他分明只在席上饮了两盏酒,怎就睡过去了?
夜里,船行水面,有风吹两岸芦苇的沙沙之声伴着欸乃水声撞进他耳里,他的五感五识渐渐恢复,这才有了酒后的头痛之症。
他撑头坐起,喝过章怀春递至嘴边的水,方始拧眉看向了面色坦然平静的章怀春,冷冷问:“你在席上的酒水里动了手脚?乡聚里的人呢?”
章怀春未曾言语,只是起身推开了舱室的窗子,夜风瞬间灌进船舱,外头的声响悉数灌进了章茆耳中——那是两方人马厮杀呐喊的声音。
章茆霍地从榻上翻身而起,三两步奔出船舱,这才发现他与章怀春所在的这艘船早已出了莲花渡所控制的水域,如今正穿行在一片芦苇荡里,前后皆有楼船护行。
远处,火光烧红了水面。
这场突袭,杀了莲花渡的山匪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不知官兵是何时悄无声息地潜过来的,更不知这半年来向来不会对他们大动干戈的官兵,这回为何动了真格。
莲花聚内的援兵久久不至,他们终是寡不敌众,莲花渡及附近的两处渡口接连失守。退进莲花峰时,他们竟见自己人在互相厮杀;那条藤索桥亦早被斩断,断了他们的退路。
章茆不顾章怀春劝说,冒着严寒钻入水中游回至莲花渡口时,便被占领了渡口的官兵发现了踪迹。
然而,他毕竟是当初单枪匹马闯入匪群的章世子,即便身上迷药药性尚有残留,仍能趁那官兵一个不备夺过了那人腰间的刀,干脆利落地挥刀砍伤了近前的几名官兵。
他一心只想回莲花峰,遇人拦阻便砍,却终因双拳难敌四手,还未冲破重围抵达莲花峰山脚,他便因体力不支而单膝跪倒在地。
人群散开,他抬眼便见到了一张布满风霜却不失英气的脸。
她的甲胄上血迹斑斑,隔着一尺之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淡漠冰冷。
见到她,章茆这才发现这群对自己围追堵截的官兵里有多张女人的面孔。
何其悲哀可笑!先有他最信任的两个妹妹背叛他,如今他最敬重的阿母竟亲自带兵来围剿他。
他并未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为何会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为什么……”心中的悲愤绝望让他喉咙酸痛,几乎泣不成声,他冲着身前不苟言笑的女将军哭着质问,“为什么?我只是想找回阿铃……为什么你们要阻扰我找回她?”
吴瓖颇瞧不上他这般模样,遂撇开目光向旁人吩咐道:“带他回船上!看紧点!”
章茆这时候颇老实乖顺,任凭旁人将他带回了渡口。
为防他再次跳船洑水逃走,吴瓖特派了自己的人对他严加看守。
许是中了迷药又泡了水的缘故,章茆自被严加看管起来后,便高热不退。如此,吴瓖只得将另一艘船上的章怀春请到了自己的楼船上。
***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章怀春再次见到章茆,只觉眼前的阿兄只剩下一副躯壳,魂不知丢到了何处。
他这副模样,让章怀春万分难受,已然不知该如何与他交谈。
“二妹妹呢?”
章怀春才将他喝过药的碗搁下,便听到他主动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他还愿开口与她说话,章怀春不觉红了眼眶,轻声道:“妹妹以阿兄的名义召集了寨中愿归顺朝廷的匪徒,她带着这些人与早便潜伏在附近水域的官兵里应外合,企图将那些不愿归顺的匪徒一举歼灭。伯母已带兵去支援了。”
“她真是好算计!”章茆冷笑着讽刺道,“莲花峰里生长着风茄子[1],虽有剧毒,但将它们的花叶阴干磨成粉,再以热酒调服,便能让人昏昏欲睡,甚至人事不知。这本是寨中人割疮疗伤时,为镇痛才会调酒服用的,二妹妹当时还向寨中人认真请教过如何调制这风茄酒才不会误了性命,我特意请了人来教她,却不想竟成了她暗算我的利器。”
章怀春道:“妹妹并无害阿兄的心思,只是……”
“你不必为她说话!”章茆截断了她的话,话里俨然有了恨,“若她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我再见到她,定要打她一顿方能泄恨!如此看来,她与那萧期还真是一路人!”
话犹未了,舱内便进了人,来人正是前去莲花峰支援的吴瓖。她来得匆忙,脸上血迹未干,一双眼里仍带着杀气。
她径直行至章怀春跟前,接过章怀春递过来的脸帕随意往脸上抹了抹,便对章怀春道:“他这儿我让人照看便行,你去看看那个萧侍中吧。他受了点伤,军中庵庐[2]里伤患多,暂腾不出人手来,只能再辛苦你了。”
章怀春一听萧期受了伤,想到与他一道儿留在莲花聚的二女公子,心口不由一紧:“妹妹可有受伤?”
吴瓖道:“只是些擦伤,不碍事。”
如此,章怀春也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得知那二人上了她先前所在的那艘船上,她与舱内的这对母子行礼作别后,便带着她的药箱离开了。
“吃药了不曾?”吴瓖虽瞅见了被搁置在一旁、残留着几点药渍的空碗,仍是没话找话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长久离家,又因方如仪之事,她与这个儿子早便生疏了;而她一个常年在战场里征战厮杀的人,也难有寻常母亲的柔肠。如今能软下声气对他嘘寒问暖,于她而言,已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