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崧还记得草花蛊头一回发作时,他忍着嗓子的刺痛灼热与章咏春说话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而后甚至当面说他说话的声音难听,让他少说些话。
即便知晓她是想让他少受些痛,是为了他好,他却始终无法释怀。
他知道,她是将对仲长吉的爱投注到了他身上。
见到她,他便总能想起他的阿姊。
他这条比狗彘还不如的贱命,也只有阿姊视若珍宝。而在章咏春眼中,他却不过是仲长吉的影子。
在仲长吉还是皇子刘倓时,他便成了“刘倓”,替他生,替他死。
而这一切,只因阿母憎恶阿父。他这个继承了阿父血脉的意外之子,自是令阿母痛恨厌恶不已。若非他与仲长吉年岁相仿、身形相似,阿母怕是根本不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为混淆徐太后的视听,他与皇子刘倓一同被送进了武当山的道观里,成了迷惑太后的“皇子刘倓”,而真正的刘倓却改头换面成了女道童仲长吉。初上武当山,仲长吉每日里哭哭啼啼的,着实令人厌烦。
阿父奉太后之命秘密前往道观,意图毒死刘倓,却不知他才是如今的“刘倓”。
阿母说,以“刘倓”的身份代替仲长吉去死,是他活着的唯一用处。
只有“刘倓”死了,真正的刘倓才能以仲长吉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可阿父并未如阿母所预料的那般毒杀他,将他迷晕后,只取走了他身上的玉佩。
那是能代表“刘倓”皇子身份的皇家玉佩。
“你阿父竟能识破我道门的化装术,认出了你是他的儿子,只带着长吉的那块玉佩回去向她的兰妹妹复命去了,你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他尚未从阿母的话里回味过来,又听阿母道:“‘刘倓’已死,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自此之后,你若是还能像从前一般老实听话,阿母也不是不能将你接回去。你想见你阿姊么?”
“儿会听阿母的话。”
***
“阿崧!”
章咏春的声音在石头房子外响起时,卫崧始将手中的鹿皮袄穿上。这是阿姊替他打下的鹿皮,又亲手为他缝制成这件鹿皮袄,手艺虽粗糙,却是她用尽心思为他准备的生辰礼,是她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物件。
不论如何,他得离开这处由石头围起来的山寨,去寻他真正的阿姊,也得将屋外的那女公子带走。
山中夜色如霜,群山寂然,一轮凸月早早便爬上了山头,月辉落下人间,卫崧眼中却只看得见那道立在墙边暗影下的人。
“阿兄已遣人来催了,我阿姊先过去了,你随我过去吧。”
途中,两人正与从聚落西而来的萧期主仆相遇。
分明与萧期分开不到两个时辰,章咏春却觉已隔了好几个春秋。见他依旧不见血色的病容,她主动上前关切了一句:“你可吃过药了?”
听如此问,萧期便将目光从卫崧身上收了回来,又不着痕迹地往阿宽怀中紧紧护着的扁壶上瞥了一眼,笑着摇头:“尚未。大女公子叮嘱过,这药得在饭后服下。”
“大女公子何曾说过这样的话?”阿宽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话,嘟囔着,“分明是郎君已开始嫌弃我了,在向二女公子摇尾乞怜,想要二女公子哄着吃药哩!”
“闭嘴!”萧期抬手敲了敲阿宽的脑袋,故意凶巴巴地道,“愈发没上没下了!再有下回,我准要将你舌头拔了!”
阿宽立时紧闭了嘴,却仍是鼓着一对圆溜溜的眼以示不满。
章咏春见多了这对主仆间的打闹,默默将阿宽的话记在了心上,又停步回身向默默跟在后头的卫崧招了招手:“阿崧!”
夜色掩盖了卫崧眼中的无边寒意,目光从萧期身上收回,再迎向章咏春时,又是平日里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一双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