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见人就觉得是妈妈?”他低声对不情愿的儿子道:“爸爸都跟你说了,妈妈过几天就从姥姥家回来,你要等。”
俞孝砚越过马路,手摸到了冰凉的铁门,薄而锋利,表面是型材沟壑起伏的纹路,是无可置疑的现实。
他推开了门。
翌日又是一个晴天。
早晨七点半,夏泉被手机短消息震醒。他半睁开一只眼摸到手机,皱着眉头解锁,是谢小楼发来的消息。
夏同学早!今天下午四点半在天干物燥见面可以吗?我会带着资料过来。看课表你今天八点有早课,所以猜测你应该已经醒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D
夏泉毫不犹豫按熄屏幕继续闭上了眼睛。下一秒房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他整个人惊得在被子里弹起,刚要破口大骂,牛肉粉丝汤鲜浓的香气在房间内弥散开,夏泉像被下了蛊一样吸着鼻子直起身体,然后睡衣后颈就被俞孝砚轻松拎住。“快快快,”俞孝砚说,“粉丝要坨了!”
夏泉在“粉丝坨了”的魔咒中以惊人的效率迅速起床完成了穿衣洗漱,像饿虎一般吞掉一整个大份粉丝汤后又被俞孝砚塞了一个鸡蛋灌饼,饼吃完,人也被送到了学校门口。
夏泉铁青着脸站在人来人往的谟涅,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早八是什么课,正常的晨起流程带来身不由己的陌生感(虽是完全被逼迫的)却意外没有预想中那样令他心情烦躁。俞孝砚说:“好好上课,晚上吃火锅。”
哦,火锅。夏泉想,听起来不错。
他还没跟人一起吃过火锅。
在死之前,因为酒精上瘾,他的生活支出大头几乎全在酒和气泡水上。他很少好好吃饭,也不会做,最常吃的就是杯面和便利店的简装沙拉。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泉与一种令他焦灼不安的空虚感相伴,因为无法忽视、无法摆脱而加重酗酒行为,久而久之任由其成为自己个性和□□的一部分。直到某个瞬间,大概是某个痛到神智不清的混沌时刻,一阵陌生、妥帖、诱人的温暖香味钻入他的肺里,那阵空虚感骤然惊人膨胀到让他失控。
一小簇火光撩亮大脑边缘的一角,更遥远、更深处的记忆也被灰蒙蒙地唤醒。窗外有陌生人种的小孩子在踢足球,他们发现了他,拍窗喊他出去,他摇摇头,因为觉得提不起劲,他画的画被一摞一摞地丢在地下室长满菌团,飓风肆虐,暴雨连下三天,主卧室的门总也不开,他窝在沙发上发着抖吃一碗很冷的麦片。他觉得肚子痛。他常常夜里忽然醒来然后睡不着。他想不起什么鲜活、舒适的瞬间,用学来的错误方式干巴巴对付着自己的人生。直到那个时刻,像解离发作时意识被猝不及防甩出□□,又像掉进了高烧梦境里扭曲变形的兔子洞,他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胃满了,大脑却因供血不足而飘然发胀,连疼痛感都恍然减轻了。
那个时刻,他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原来是饥饿。
重新活过来之后,他的酒瘾好像也慢慢消失了,没再发作过了,跟那些急速愈合的外在伤口一样。这种“重来一次”的做法像免疫系统的大反击,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康,与此同时,那种多年来被无意忽略压制的饥饿感也汹涌冒出,只要口腹之欲得到满足,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
不知道俞孝砚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也可能他生来健全,格外重视衣食住行等基本构成在生活中的份量,天干物燥的食物供应充足到对夏泉来说称得上奢侈的程度,充足到,像是真的在重新活一次般陌生。
夏泉的脚步不由自主拖行着身体迈进学校,前方是谟涅的标志雕像,那个尖刺在清晨的阳光下反着尖锐的光。空气中有股谟涅特有的味道,一定要形容的话,是一种夏泉很讨厌的味道,由旺盛的思考、分不清虚假与真实的活跃社交和勃勃野心构成,每个人的边界感都清晰分明,可每个人又都肆无忌惮地探索冒犯着他人的领域。
他的右手放在衣兜里,在口袋中下意识捏紧。夏泉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走进教学楼,散发着漠然又恶劣的气场,迎面有人跟他打招呼,可能是同专业课的同学,夏泉理都没理直接走过对方。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没有改变也不会被改变的,那就是,叩响壁垒的一切伪善和试探均来自于令人作呕的恶意,这是他在上一段生命里学会的最深刻的教训。
这个时间来上课的人竟然意外的多,以至于等电梯要排队。夏泉随意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站住,紧接着,他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那力道非常草率没有分寸,夏泉扭过头去,一个男生正在冲着他笑,夏泉拧着眉头看着对方的脸,他想起来,这是刚才对他打招呼被他忽视的人。
对方相貌平凡,但笑容却很灿烂,是那种看起来对谁都很友善热情的类型,可是看着这张笑脸,夏泉只觉得一阵抗拒。“夏泉,好久没看到你了。”对方开口,语气很熟稔,隐隐还透着关切:“刚跟你打招呼,你好像没看见。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啊,前段时间去哪儿了?”
“你谁?”夏泉说。
对方愣了一下,眼底一晃而过不可思议。他大约没想到,夏泉不是故意忽视他,而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他——他苦笑起来:“你这,不是吧。咱们一个画室的,去年咱俩有段时间坐在一起,我还帮你改过画呢。”
夏泉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像看一管被挤空颜料扔掉的铁皮。这种油盐不进又毫无礼貌的反应让那张笑脸下浮现一丝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