凃海的雨停了一周,暴雨的痕迹开始缓慢在城市的身上褪去。
像每一场无处追责的天灾之后,重新振作起来的人们开始清点损失。被冲泡的街道,狼狈的旧城区,因各种原因滋生的阴暗、伤亡和疾病;发霉的货物、家具,衣服;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搁浅、延误、失败,像雨滴均摊到无数个体,人们如同躲雨时只看得到伞下被圈出的一方天地一般,自发而无知无觉地消解了城市所受到的伤害。这是渺小人类的无力之处和神奇之处,如此孱弱,可当数量足够庞大,微弱的意念汇集到一起,会产生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足以达成神迹的力量,犹如拖着赫利俄斯的车轮前进,碾过自己的肩膀。
然而,共同的命运之下仍有更为细密的划分,在这场大雨中,所承接雨滴大小似是偶然,也像注定。如同命格测算,不同的命途需要付出不同程度的代价来消解,同样是血光之灾,有人只是牙龈出血,有人却要从楼梯上滚下去再被路过的车撞个半死才算。俞孝砚的整个前半生里,似乎一直在反复验证这个定论。
早晨七点钟,天已经亮了,老街却尚未苏醒。空气中犹存浓烈未散的水汽,天空开阔明朗,是难得的好天气。街口右转三百米挤了一排早餐摊子,最受欢迎的是“炸老虎”摊,扯成方形的油条胚下油锅炸到泛黄膨起,用长筷子戳破表皮打进去一个鸡蛋,正反面炸五分钟金黄出锅,斩成方块再刷一层蒜蓉酱,油炸碳水的香气伴上一碗滚烫粘稠的胡辣汤或羊肉粉,是附近学生商户们中最受欢迎的搭配。炸串卷饼和干挑米粉其次,凃海作为省会,汇集了周边各个城市的饮食风俗,不管是常源的干煎虾饼还是津洋的酸菜汤,甚至更距离更远一些淳河的烤鱼膏、酥肉包子、甜辣子面都能买到。暴雨期间,这些早餐摊主大多数都无法营业,导致这附近萧条了许久,如今各个摊位陆续恢复,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人们重建生活的步伐。
俞孝砚绕着几排逛了一圈,再出来时两只手都拎满了东西。他踩着依然潮湿的地面朝回走,远离校区后,嚣繁的人声也渐渐消失了。老街的时间要在下午才开始流逝,这边大部分酒吧、餐厅都营业到凌晨,此时街侧店面紧闭,四周都静悄悄的,显得他的脚步声格外突兀。俞孝砚边走边下意识观察路过的店铺,满是涂鸦的公用外墙大部分受潮脱色,有家漫画店的欧式雨棚塌了一角,名字叫“战后秘史”的刺青店店招上的发光字掉了一个,变成了战后史。除此之外,糖水店略有些发霉的窗棂,曾经是文物后来被原地保留改制的老街博物馆,甚至几棵险些被淹死、奄奄一息的丹桂,都不是大事,慢慢修缮都可以得到解决处理。直到他到达目的地——俞孝砚停下脚步,站在天干物燥,或者说天干物燥的残骸前,迎着清晨的朝阳,微微眯起了眼睛。
临时竖起的围挡后,是包括店门、店内一切装修、玻璃甚至墙皮都不见了的酒吧废墟,他的全部身家。原本挂着店招的地方现在只挂着一张硬纸板:停业维修。
俞孝砚站在原地,看了许久,不得不说,事情已经发生一周多了,眼前的一切依然非常震撼。他如同在看什么奇观一般,半晌从喉咙里叹了口气,抬脚踢开临时被当做“门”的木板,踩上已经碎得差不多的地板,在空荡荡四处漏风的大堂内扫了一圈,没看到小祁。小祁前两天犯了心脏病,估计还没缓过来,俞孝砚把给他带的那份早餐随手放到靠近后厨的地上,拎着另一份从后门出去,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跟满目疮痍、几乎只剩了个外壳的一楼相比,二楼作为生活区完好无损,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走廊间的墙壁将天干物燥的区域跟隔壁店铺隔开,短短的走廊里有四个房间,分别是主卧、次卧、洗手间和储物间。主卧是俞孝砚的房间,次卧则是店内公用休息室,偶尔上完夜班不方便回家的员工会睡在这里。俞孝砚拎着东西,径直走到最后面的储物间前,单手从兜里把钥匙掏出来,转进锁孔。
伴随着清脆的锁开声,门板缓缓自行开了道缝。
储物间没有窗,这是一间暗室。俞孝砚从前用它来堆放一些杂物,但他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空气里隐隐浮起略有些陈旧的灰尘味,俞孝砚推开门,向内踏了一步,他没有开灯,半蹲下去,把手里拎着的早餐放到了地上,顿了几秒,敲了一下地板,朝着前方的黑暗里勾了勾手指。
“过来。”他说。
空气中安静了有一会,深处传来了缓慢拖动的铁链声。一阵细碎的碰撞响动,铁链拖动声摩擦着地板逐渐靠近,夏泉匍匐在地上,慢慢爬动到光影交界处,双手被绝缘胶带缠起困住,手腕上的皮环连着铁链深入到房间尽头。直至蹭到了俞孝砚脚旁,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张困倦、消瘦的脸,皮肤下几乎没有底色,白得吓人,高挺光滑的鼻梁下的阴影遮住了小半张面孔,深陷的眼窝衬着额前垂下的粉色凌乱发丝,像一具被精心装饰后又打碎的石膏塑像。
这张美丽的脸就着半瘫在地上仰面的姿势木然皱眉看着俞孝砚,忽然面目狰狞打了个哈欠,开口声音沙哑:“我靠,有病啊这么早。”
俞孝砚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又抬头看向房间内部,确认这一夜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没有理会夏泉的污言秽语,把地上的早餐往前推了一点:“五分钟。”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整个门框的轮廓全部填满,仅有微弱的光在他肩后和支起的右膝后漏出来。夏泉伏在他脚边嗅了嗅,俞孝砚买的早餐很丰盛,而且考虑到他双手被束缚住,并没有买任何需要用到勺筷的食物。夏泉用捆在一起的两只手的手指部分艰难地拿住一个卷饼,上半部分的纸已经被贴心地撕开了,他毫不犹豫一大口咬下去。
夏泉吃东西非常快,快得仿佛不需要咀嚼。可同时他又吃得非常干净,即使进食速度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整个卷饼下肚过程中连一丝碎屑都没掉落,他舔干净唇边的一点酱汁,又以惊人的效率趴在地上一口一个地吃掉了一整盒小笼包。俞孝砚从来没见过有人能一口气吃这么多东西,哪怕是从前在卢葡跟北卢援建队一起成长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时,也没见过这种穷凶极恶的吃法。但他并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盯着夏泉双手艰难捧起一杯插好吸管的豆浆,嘴巴一吸一鼓,直接喝掉了一半。喝完豆浆,夏泉又换了个姿势,大咧咧敞开腿蹲着,低头专注地开始剥酱蛋。
此时楼下忽然传来突兀巨响,“砰!”地一声极其大力,像是门被忽然撞开,俞孝砚都没看清,猛然间铁链炸响,夏泉的身影已经像一道影子一般冲回房间深处。俞孝砚皱着眉头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他知道楼下是什么声音,后门很重,如果出入时没有随手关紧,时不时会自动弹回去发出这样的响声。他走进房间的黑暗里,夏泉蜷缩在几只大纸箱中间,只是这么转瞬间,整个人如同浑身尖刺都竖起来的猎犬僵硬紧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恶光,俞孝砚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却发现他几乎浑身都在发抖——他在害怕。
那声巨响之后,只有狭小空间中低沉急促的呼吸声。俞孝砚说:“你到底在躲什么东西?”
约十天前,俞孝砚在检查莫名消失的电箱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夏泉。事急从权,当晚天干物燥提早关店,客人都散去后,他和小祁查看了夏泉身上的外伤,并在他的衣服口袋中找到了他的学生证。夏泉伤得非常重,脖子和脸上全是青紫掐痕,身上也到处都是血。俞孝砚觉得不对劲,把他衣服全脱掉后,发现他浑身都是遭受过拳打脚踢后的淤肿,小腹伤得最重,整个右手掌心被刀切得血肉模糊。小祁看得直吸凉气:“他遭遇了什么?有人想杀了他吗?”
“对。”俞孝砚检查完他所有伤口,面色凝重,他知道哪些痕迹是抱着致对方于死地的用意施加的,对夏泉施暴的人——或者人群,绝不是想简单教训他了事的,他一定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致死殴打。“得报警,叫救护车。”俞孝砚说着,一边确认夏泉被割烂的右手已经不再往外涌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拨号。他刚按下一个号码,忽然侧头,动作停住。他冲小祁打了个手势,走过去拉开酒吧的木门,半个身体挡在门口。一个个子不高,头很大,穿着一件很邋遢的拉链卫衣的男的,正贴在酒吧外墙上,像狗一样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