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林当晚没怎么睡好。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睡过了头,早饭都没吃,抓了只包子就急匆匆赶去学校了。他心里惦记着,下了第一节课就去隔壁班找姜晓芯,在窗外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等到大课间再去看,姜晓芯还在睡,好像就没醒过。
姜晓芯的同桌江影桐拿着水杯要去接水,秩林拦住她问:“姜晓芯一直在睡吗?”
江影桐看着秩林,嗅了嗅:“你们上节课上的物理?”
“嗯。”秩林说。
“我雷物理男。”江影桐叫道:“快走开,一班的奸细!不要再来找我家晓芯了,我不同意你们来往!”
秩林被驱赶走了。一直到放学,他才见到姜晓芯。姜晓芯看起来已经恢复了,除了脸色看起来还是没什么精神。“现在时间还早,”她见到秩林立刻说,“我们再去湖边一趟吧。”
“你没事吗?”秩林问。她中午都没去饭堂吃饭,秩林看到江影桐打包了一个饭盒回去。姜晓芯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两人一边走,她一边跟秩林讲了昨晚请鼠奶奶之后的事情。
一开始一切正常,点香,冥想,扔鼠甲,跟鼠奶奶默念自己的诉求。鼠奶奶上身之后,用姜晓芯的话讲是“好像过山车猛然往下冲的那一下”,又像爱丽丝综合征突然发作,通常她要天旋地转地晕上个几十秒,直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莫名其妙的,周围一切环境都像脉络地图一般在脑海中详细展开,然后她的感官开始变得非常敏锐,能只靠声音听到几百米外有什么人走过,以及对方的身体情况、喘气频率、心情状态等。
姜晓芯说,昨晚月亮特别大,像天一样大,照得整个村子都亮堂堂的无比清楚。她跟鼠奶奶说自己要去沽仙,鼠奶奶最开始不同意,不肯带她去,后来她反复强烈要求,鼠奶奶才很不情愿地答应了。鼠奶奶带着她抄了一条只有动物才能走的近路,她们直接就到了湖外圈那一大片澜粟下面。鼠奶奶视角中的澜粟高得像参天巨木,然后难受的事情就开始了,鼠奶奶像忽然间失控了一样,无头苍蝇一般在澜粟里面乱窜,不管往哪个方向跑都出不去,她俩在那一片澜粟里跑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擦亮,路忽然就出现了,出来后发现,她们回到了最开始的湖外圈。
“我就明白了。”姜晓芯说起昨晚的经历,心有余悸,脸色发白,“那片澜粟是用来挡路的,那片湖就不想让人靠近。”
“可是昨天我们都看到湖里有人。”秩林道:“难道沽仙里真的有湖妖?”
“不是的。”姜晓芯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还是按照前一天的路线,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翻过了山。夕阳下大片澜粟在风中沉重的摇摆,极具压迫感的空气携带着水汽和传说加持,秩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回想起昨天在水里看到的那颗浮起来的头,那真的是人头吗?什么人能穿过这一大圈澜粟跑到湖里。会不会其实是他们看错了,可能是什么鱼?或者什么球?也许这个湖的生态没他们想的那么差,里面有某种生物,因为生活习惯背上长出了黑色的藻类,就像背上长了藤壶的海龟。秩林越想越觉得合理——也不对,如果真的那么简单的话,姜晓芯不会不知道。秩林虽然不知道姜晓芯在“那方面”的天赋究竟是如何运转的,但他知道姜晓芯不会出错。
秩林目光扫视着湖面及四周,忽然他发现,在湖的对岸,有一个人。
那个人半抱着膝盖坐在澜粟丛内围,应该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非常不起眼。秩林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犹豫地示意姜晓芯看,姜晓芯却似乎早已发现了对方,“嗯”了一声。
那是一个男人。他看起来很单薄,头发有点长,凌乱地堆在脖颈处,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修剪过,脸几乎都被遮住了。他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应该是一套浅色的宽松衣衫,整个人像一个流浪汉一样,但坐在澜粟下的湖边,气场却十分平静,微风吹拂着他,在沙沙摆动的澜粟花下,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坐在湖边晒太阳。
可是,先不说这片澜粟丛几乎无法穿过,就算他在澜粟丛里找到了路,什么人会选择来这种荒凉又气氛恐怖的地方来晒太阳?而且,秩林看向他的身后,也就是他来的方向。那个叫沽兰的村子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活人出现过在山这边了,他们甚至都不确定,那个村子是不是真的还存在。
“秩林。”姜晓芯看着那人,忽然开口:“你看那个人,你能看出来他有哪里不同吗?”
秩林听了她的话,又仔细去看那人,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姜晓芯所说的“不同”是指什么。
“那个人,他死过。”姜晓芯慢慢说着,她的表情变得很陌生,好像压在心底深处的苍老忽然抑制不住浮现,在少女稚嫩的脸上看起来无比怪异,“他身上,有一种死过的人特有的气质,只有死过后又活过来的人才会这样。秩林,”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也死过,你知道吗?”
秩林本在消化她前面所说的话,忽然对上姜晓芯面无表情近距离的脸,头皮一麻,全身登时像过电了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她,明明柔暖的日光及和煦的风都忽然变得惨白冰冷,好像一瞬间置身另一个世界。可那错觉只持续了一个念头,姜晓芯已经若无其事转过头去,语气也变得稀松平常:“你还记得我四岁时候的事吗?”
姜晓芯四岁的时候,秩林也才四岁,但他俩同龄,关于姜晓芯的事情村子里也都知道,并不是秘密。那时候河胎村还是一个小破村,家家户户都分布得很零散,姜晓芯家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冬天冷,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然后在卧室里烧了一个火炉子取暖。结果半夜下大暴雨,房后的一颗碗口粗的老树被劈断,倒下来把房子砸塌了。姜晓芯父母因为碳中毒昏迷,被压在废墟下受寒雨整整冲刷了一夜严重失温去世了,姜晓芯本来也没气了,身体都硬了,结果被从砖头下面抬出来的时候,忽然闭着眼打了个哆嗦,立刻被村里人送去了医院,抢回了一条命。后来村里的一个老太太,也就是那时候的老河胎奶奶收养了姜晓芯,一直抚养姜晓芯到十岁才离开人世。而姜晓芯自从被救回来就意外地“开了窍”,开始有了些灵通,加之一直被老河胎奶奶带在身边教养,顺理成章地在前者逝世后接替了河胎奶奶的身份。
“老河胎奶奶说,我当时其实是死了的,但那天下雨,有什么东西在我家附近,正好遇到了我,把我‘送’回来了。”姜晓芯小小地叹了口气,“所以,秩林,其实我是死过的。”
“啊。”秩林还是木木的,这个信息太过冲击,姜晓芯以前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可意外的,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多特别的感觉。他也没听家里大人们说过,那看样子,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并不知道。可老河胎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些有灵通的人,他们的能力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完全想象不出来啊。自己这种凡人是不是只能做点物理题,秩林觉得脑子乱糟糟地。
“老河胎奶奶还说,”姜晓芯继续语出惊人,“我这种情况,应该是不长久的。‘那东西’用灵通让我活了过来,如果有一天祂要收回,我就会死掉。”
“什么!”秩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姜晓芯被他吓一大跳,愣愣地看着他。秩林刚要说些什么,两人都听到一个声音在身侧传来:“你不会的。”
刚才在湖边的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两人身后,姜晓芯又被吓一跳,“啊”地大叫一声窜起来,蹦到了秩林旁边,紧紧抓着秩林的胳膊。两个人都害怕极了,靠在一起,瞪着那个男人。秩林声音有点颤抖:“你是谁?!”
对方站的地方距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过来的,两人竟然全无察觉。他没有回答秩林的问题,看了看两人,又对姜晓芯重复了一遍:“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