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香案后,立着一个高大的木箱子。木柜约一人宽,四角圆润,表面刻有花纹,纹路刻痕的凸起也几近磨平,乍一看像伤口愈合后长出来的增生。木箱下方靠近底部的地方开了一个洞口,昏暗的室内光下,依稀能看到盘坐在其中的人的脚掌。
“河胎奶奶。”香案之下,约莫五十多岁的崔婶婶坐在蒲团上,一脸焦急:“我家小光今天早起因为吃饭慢被他爸打了两巴掌,孩儿当时就哭着出门了。结果上了一节课老师打电话回来说小光没去上学,我们找了一天也找不着孩子去哪儿了,”说着声音开始带上点哭腔:“他爷爷要去报警,把小光爸抓起来,我说先来找奶奶算算,看看孩子往哪儿走了,有没有危险。”
她来得急,什么也没带,进来就忙忙烧了一把香。香灰直冲向上,飘到木箱半腰就淡淡消散不见了。整个供堂只有高处左右两扇半掩的小窗,但室内空气明澈,毫无烟熏火燎之气,隐隐还有凉风周身游走。在她讲完话后,木箱里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她连忙坐直身体,伸长脖子,屏气凝神等待着。
姜晓芯盘腿坐在内观厢里,交握的两手松开,一把骰子状的淡黄色鼠甲落下。一套鼠甲有六只,一只涂成黑红,用来看吉凶,一只六面刻着鼠文,用来看因果,其余四只则每面镶着数量不同的鼠牙,用来看过程。这套鼠甲在交到姜晓芯手里之前已经传了七代,她低头,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脚边散落的鼠甲,看了好一会:“小光没事,心情应该已经平复了。你们往南找,大概一小时脚程。”然后补充:“你们去找,别让小光爸去。小光这孩子我瞧着挺好的,讲话有礼貌,学习也用功,吃饭慢点怎么了?他再打孩子,我就上你们家去找他,你让他自己注意点吧。”
崔婶婶似乎完全没听到最后一句,一边忙不迭应声着一边若有所思站起来:“往南边去,小光跑他姥家去了?谢谢河胎奶奶,我这就回去打电话问问。”
姜晓芯拾起脚边的鼠甲,合在手心里晃了晃。崔婶婶应该是走了,听动静又进来了人,嗓门一起,姜晓芯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开始跳:“河胎奶奶诶!我求了百来遍了,你怎么不灵呀!我们老齐家眼看要绝后了呀!”
调门高而沙哑,好像被勒住喉咙的人发出的绝望嘶鸣,齐大娘喉咙做过手术,切除了一部分声带,那之后讲话便是这种濒死的气声,偏偏她非常容易情绪激动,动辄就要舍命嘶吼,其他人劝她珍惜身体根本不听。她的二儿媳前几年小产后怎么调理都无法怀孕,每天回家就要看齐大娘脸色,大吵过几架后干脆搬去了隔壁城市不回来了,二儿子自然也跟着跑了。齐大娘无处发泄,就常常来这里自顾自哭诉恳求,先是说要孩子,只要儿媳妇能怀上什么事她都肯做,后来又提出要求说最好要男孩子,先女后男也行,大的能照顾小的,双胞胎男娃更好,过继一个给老大全家和和美美。姜晓芯不堪其扰,她拳头攥紧,不耐烦地在内观厢璧上砰砰砸了几下,鼠甲在掌心里跟着哗啦哗啦响动。“齐大娘,我昨晚做梦,梦见老河胎奶奶,问了问你家的事。”
齐大娘一听老河胎奶奶的名号,立刻竖起耳朵,嘶鸣道:“怎么说?”
“老河胎奶奶很着急你家的事情啊。她说给你托了几次梦,你油盐不进,总也不听她说话,只好来找我。”扯这种瞎话姜晓芯脑子都不用过:“老河胎奶奶说,你家老大老二都没有孩子,这是因为你生太多了,占了孩子的子女宫。你年轻的时候又瘦又小,生俩孩子遭大罪,落了一身病,这要怨谁?是谁造成的?你每天不能只说,你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你想一想,当年你刚结婚的时候,你家老头子是怎么跟你说的?老河胎奶奶看着你长大,想给你传话,有心无力啊!你是杜家的闺女,老齐家绝不绝后关你什么事。你媳妇是想把你接进城里享福的,但是不喜欢你家老头子,这事办不好。该怎么办,老河胎奶奶不能说那么多,她说你能想懂。你就想去吧!”
齐大娘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被打发走了。太阳西沉,天窗里透进来的光变成了轻薄的暖黄色,夹杂着风里轻柔的炊烟味。
姜晓芯坐得腰酸背痛,内观厢的背板打开,秩林两手伸进她腋下,在背后把她从内观厢里拽了出来。
“你跟齐大娘说些什么?”秩林看着她弯腰晃头,手伸过去帮她捏了捏肩颈:“被她发现你胡说八道,她肯定要到处去跟人说,说你不灵了,说你是假河胎奶奶。”
“说去呗,”姜晓芯切了一声:“我还不想当了呢!我本来就不想当,还不是他们逼着我的。我上次实话说她儿子生育能力弱,她气得回去犯心脏病,还要怪我。有些人就是听不得实话,其实自己心里都明白,但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面对现实。”
她身上还穿着河胎奶奶袍,这是一套深红色的长袍,几乎没有什么样式和花纹,两袖宽大,只有领口锁了一道边。秩林把鞋递给她,她磨磨蹭蹭穿着,说:“几点了呀?”
“五点了。”秩林看看手表,“还去吗?”
他们的村子后面翻过一小片林子,有一个湖,湖的对岸是另一片林子和山,山下有个村子,叫沽兰,湖夹在两座山之间,被当地人称为沽仙。“沽”是他们这一片很久之前的古话方言,意思是女性的腹部,河胎村的小孩们,每一个都是听着沽仙的故事长大的,传统的版本是,沽仙是个伪装成湖的妖怪,有一年忽然狂性大发,把山对面那个叫沽兰的村子全村人都杀了吃了。大家长大后觉得这可能是为了恐吓小孩子不要去湖边玩而编出来的。但事实上,那片湖确实非常野生,而且据说深不见底,湖的一圈什么都不长,冬天从不结冰,里面似乎也完全没有鱼。
最近一段时间,莫名其妙有人在传,说沽仙里的湖妖醒了,有人半夜路过的时候看到了。
姜晓芯对此事很是重视,立刻开始在同龄人中求证,因为初中生比谁都爱找刺激凑热闹。她先后问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她在初中部各个年级的眼线,三个人分别给了三个说法。一个说湖妖确实出现了,还当场吃掉了目击者,责问姜晓芯作为河胎奶奶为何毫无作为;一个说他回家问了,他妈说湖妖是真的,是一位脸很白嘴很红的美女,心地很善良,是犯了错被从天上罚下来的,最好不要去打扰,万一打草惊蛇她要被天上收回去;还有一个说他亲眼去见了湖妖,千真万确,午夜十二点,湖妖在湖中心缓缓浮现,露出一颗头来,在月光下冲他龇出一嘴尖牙。
“你如果能保佑我期末英语考满分,”第三位眼线说,“我就把我和湖妖战斗的细节告诉你。”
“Bullshit.”姜晓芯说。
“啊?什么意思。”
虽然所有人都在胡扯,但并没有人否认湖妖的出现。于是姜晓芯决定拉着秩林亲自去看看。
“要去的,要去的。”姜晓芯坐着,一动不动,“唉,可惜我就是脚麻了。我这一缓,等下天说不定就黑了。唉,真麻烦啊。”
秩林叹口气,背过身去蹲下:“上来吧。”
“秩林你人真好。”姜晓芯熟练地爬上去,一边发自内心地赞美他:“秩林你是我见过最热心肠的大好人。”
要进林子前,还有一段山路要走。两人宽的路被踩得很平整,天气还不热,花花草草刚开始长,满山都是夹杂着牛粪的青草香。秩林看着没什么肉,倒是很有力气,背着姜晓芯爬到山顶也没歇口气。他还提醒她:“你小心别被枝子刮到脸。”
姜晓芯在秩林头上摘下来只虫子,随手放到路过的树上。林子里面没什么路,又是下坡,俩人只能凭着印象走。“走那边,”姜晓芯看着地形指路,“那边是旧坟场,绕过坟场应该有条下去的路,我们过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