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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万物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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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门外趴着一只狗,听说是爷爷生前偶尔喂的一只村子里的流浪狗。它趴在外面,好像在惧怕什么,不敢进来,只是远远看着灵堂。

好奇怪,好奇怪。他到底忘了什么?他的记忆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点差的,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那个噩梦。为什么小狗和小猫会不敢靠近他?爷爷留给了他什么?对了,爷爷留给他的东西。肖沐云下意识低头,却发现手里什么都没有,他的手掌变得很小,像小孩子的手。耳边忽然涌入噪音,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大街上,车来车往,肖启明背对着他,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前面有车停在路边在等他。爸爸!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冲动让肖沐云眼泪涌出眼眶,他跑向肖启明,想要追上他,可脚下一绊,他摔了出去。他的身体扑向路面,却陷进了沙子,整个人瞬间被无声吞没进去。他恐慌徒然地挣扎了起来,手在胡乱挥舞中抓到了什么,他惊魂未定地稳住身体,发现手中紧紧抓着窗框,他踩在窗台边沿处,身体是一个要攀爬的姿态。

你发什么呆,快进来啊。窗内传来唐焕辰小声的催促,肖沐云想起来了。这是大二上学期的某个深夜,他们想趁保安不注意,偷偷去已经锁了的多媒体室看电影。不知道脑子抽什么疯,他们打算从另一条走廊的窗外爬过去,叶宽负责去里面引开巡逻的保安。唐焕辰还在催他,似乎是怕他抓不稳掉下去,肖沐云翻身进了室内,这是一间空教室,多媒体室在对面。一片漆黑的教室里只有月光洒进来,他回身想问唐焕宸叶宽那边怎么样了,一回头却发现,唐焕宸不见了。

只有他自己站在窗边。是不是刚才催完他,唐焕宸去走廊看情况了?这样想着,肖沐云快步走到了门边,拧开门把手。夹杂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站不稳身体。好大的雨,好冷。肖沐云抬手试图去挡扑在脸上冰冷的雨线,然后他在指缝中看到了自己。他看到自己站在一条窄巷子里,手机掉到了地上。他身形踉跄,双眼失焦蹲下身去捡,看起来苍白狼狈得像是快要死掉了。一团水雾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他身后,慢慢的凝结成一个高大扭曲的形状,五官模糊,只能依稀看出长长的头发,瘦削的脸。祂在身后缓缓环住了肖沐云的脖颈,凑到他的耳边,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祂说,找到你了。

水刃割开了肖沐云的喉咙。伴随着涌出身体的暖意,肖沐云下意识抬手捂住脖颈,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雨水融化,渐渐变得透明。雨水糊住睫毛,他拼命眨眼,方才的场景不见了。祂和被杀死的“肖沐云”都消失了。越来越大的雨中,唐焕宸手里拿着一把伞跑了出来,疑惑地在原地四处张望。肖沐云抬脚想向他走去,喊他的名字,说自己在这里,忽然一辆车在他身前猛地停下,拦住了他的去路。他看到了叶宽坐在车里。车里只有驾驶座开了一盏顶灯,他摘下眼镜,捂住了脸。他看起来非常悲伤。

孤独的黑夜里,这盏灯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一切都在慢慢远去,宛如退潮带走海浪,带走曾经虚构起来的一切假象。生而为人的感知,欲望,构建出自我的梦想、家人、友情,艰难在广阔沙地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与脚印,他的思索,他的梦境,他的疼痛,全部瓦解变成泡沫,他被冲刷干净,脖颈间是个口子,过往人生在向外流淌。他甚至没来得及体味悲伤,忽然,所有的雨都停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截阶梯上,四周一片黑暗。

这段阶梯悬空漂浮在无边的黑暗里。以肖沐云所站立的地方为中点,分别延伸向他的左右方向,及上下方向。左右方向没有尽头,在某一处完全隐入黑暗之中,向上是碧蓝的天,向下是遥不见底的深处,隐约似乎有一点光。

肖沐云在原地站了半晌,有些无措,然后他决定向下走。脚下的台阶似乎会随着他的行走不断自行增长,然而无论怎么走,那点光依然很远,无法触及。肖沐云有些疑惑地停下来,他决定再想一想。正踌躇着,忽然有水滴滴到了他的鼻梁上,他摸了一把,抬头看去,上方天空上漾起了一层一层透明的波纹,不,那不是天空,那是水面。

水面倒悬在他的头顶。且不知何时起,那片水面已经离他很近,好像一直在跟着他向下,如今已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鬼使神差的,肖沐云伸出了手去,探向头顶。在他指尖触碰到波纹的一瞬间,一双手伸出水面,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接着猛地将他提起拉入!肖沐云瞬间入水,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鼻腔立刻被灌满了,肺部的空气迅速流失,他的手被紧紧抓住,疼痛压迫着胸膛,他挣扎着,感觉自己在下沉,溺毙的恐惧与绝望充斥着他的大脑。

找到你了。那个声音兴奋极了,像一个暗示直接出现在他趋近空白的意识里。极致的痛苦后,身体莫名变得轻盈,混沌的意识中,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不,这是另外一段记忆,非常遥远,长久沉睡在他脑后的记忆。有一只抓着他的手,缓缓摩挲着他的掌心,像是对他很好奇。他听到一个声音问,你想活下去吗?

想。肖沐云听到了自己回应,那回应声稚嫩且细小,但却格外坚决顽强,像一线柔弱易碎的浮萍,在浪涛里顽固地稳定着自己的身形。

我可以救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双手摸到了他的胸口,好像在感受他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你答应我,我就让你再活一次。

我答应你。肖沐云又听到了自己的回应。活下去,想要活下去,他不想死——爷爷还在岸上,他说晚上要带自己去捉蝉,爸爸妈妈还在等他回家,他还有冰激凌和西瓜没有吃完,他不想死——

如闪电劈开夜幕,刹那照亮茫茫思维。六岁的肖沐云沉入湖底,在短暂的失去呼吸后,他的身体被缓缓托起,送到了岸边。他躺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好半晌,忽然吐了一口水出来。然后他开始咳嗽,咳嗽着睁开眼睛。

伴随着明亮的天光涌入视线,他看到一个陌生的、苍白的,长相有些奇特的人守在他旁边,低头瞧着他,两双眼睛对视,祂的样子很奇怪,不像肖沐云见过的任何人。祂的双瞳是一种泛青的灰白,像一个盲人,但那双盲眼凝视他的专注度又让他分明能够察觉到具体的视线。那是一种全无保留而贪婪的打量,年幼的肖沐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他只是问:“你是谁?”

对方愣住,忽然低头,脸更近地贴向他。祂似乎觉得很新奇:“你能看到我?”

躺在地上的小孩子眼神清亮,目光中没有丝毫迟疑和恐惧,清澈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是谁?

忽然,祂在孩子的眼中看到了倒影。祂吃惊地低头,举起自己的双手——祂发现祂有了手。虽然这双手格外细长,苍白骇人,但祂竟然有实体了。祂有实体了,祂走出了那片湖——祂后知后觉感觉到了风。很柔和,很温暖的风,吹在祂脆弱的皮肤上,像刀割一般,却让祂无比兴奋。祂下意识翕动鼻翼,做出了呼吸的动作,开始嗅闻空气中的味道。忽然,一个身影朝这边奔跑过来,他神色焦急,喊着:“沐云——沐云!”

“爷爷。”肖沐云挣扎着,坐起身,看向来者的方向。肖树清浑身湿透地冲了过来,颤抖地把他抱起来:“沐云!”肖树清吓坏了,他只是转身换个胶卷的功夫,肖沐云就没了。这个湖很深,连勘测队都没下去过几次,他刚才跳下去游了几圈,什么都没找到。他都绝望了,差点就以为肖沐云——

“沐云,你怎么上来的?你没事吧?!”肖树清捧着肖沐云的小脸蛋,仔细检查,孩子看起来毫发无伤,除了全身都湿透了。肖沐云摇头:“爷爷,是这个——”他想了一下,那是哥哥还是姐姐?他分辨不出来。他不知道那是哥哥还是姐姐。他想跟爷爷说,是这个人救了他。可是他一回头,身后的岸上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奇怪的人不见了。只有一行淋漓水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肖树清抱着肖沐云赶向医院。什么设备都没收,全扔在了湖边。肖沐云趴在爷爷的肩头,眼睛还看着自己上岸的地方。那个人说,祂要肖沐云答应祂一件事,可祂还没来得及告诉肖沐云,是一件怎样的事。

会是什么事呢?祂这么厉害,能把自己从水里救出来。有什么事情是祂自己做不到的呢?

颠簸中,肖沐云又开始咳嗽,他呛出了一口水,脱力感涌上身体,他渐渐在肖树清肩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发起了高烧,很多人围着他,匆忙地走来走去。他隐约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妈妈在跟一个人对话,那个人说,再这么烧下去,可能会引发脑膜炎,必须得想想别的办法了。然后妈妈小声哭了起来。她的眼泪蹭在了肖沐云的脸蛋上,凉凉的。

那个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无边的沉梦里,肖沐云慢慢的,感受到了风。是那个时刻的风,吹在皮肤上像刀割一样,却莫名让祂觉得兴奋,觉得新奇,觉得畅快。忽然间那份感觉消失了,黏腻的湿冷重新将祂包围。祂感受到了不甘心的滋长,寂寞的煎熬,和浓厚到快要让他发疯的焦虑。祂的触角细密滋生,绵延生长,由深冷的地下艰难攀爬向上探寻。祂感受到了滚烫的灼烧,如飞鸟一般穿越层云的寒冷,感受到了万千种死亡的疼痛与绝望。祂感受到无止尽的长路和无边的海,祂感受到一头鲸鱼跃出浪花,一滴晨露落在一丛草上摔得粉碎。忽然间祂冲上云霄,忽然间又垂垂老矣,祂似乎品尝到了什么,但香气在喉间稍瞬即逝,回味的贪婪令祂辗转反侧坐立难安。新的触角还没生长,旧的已经悄然断裂。祂像远离信号的电波,像疲软枯死的树根,像时而浑噩时而醒来的失眠病人。无数碎片在祂身侧飞过,在祂体内穿过,却没有一片为他停留。祂发出无人能听得到的怒号。祂反复尝试再次走出那片湖,再次拥有感受到一切的能力,可祂在反复的失败中反复坠落回痛苦的寂寞里。忽然某一瞬,宛如战乱后倾塌的流星一般的飘摇世界里,余光中一个蛰伏多年令祂惊觉的念头占据了祂的全部:我要找到他。

这个念头复苏的时刻,犹如一切梦境倒流。多年前湖边重获生命的男孩睁开眼睛与某个街头人群汹涌中的自己对视,濒死的痛苦重新席卷他的□□,吞噬他的意志,衰败他的安宁。祂在一个又一个容器中游走,搜寻,渴求和狂躁像暴雨一般落下,每一根触角都不受控制地潜游进每一根雨丝。无数个微粒意识同时扎根一个执念,无数双眼睛投向人间,无数把刀同时亮出了锋刃,找到你了。祂重新感受到无数颗心脏欢欣的鼓动。你想活下去吗?告诉我,你想活下去吗?

青年沉默着,像一个紧闭安睡的牡蛎,对于神祇般的垂问无动于衷。力量不对等的个体之间并没有绝对公平的交易,哪怕其中一方的砝码看似已经超重。他同意或拒绝都微不足道,都无法动摇想要掠夺的决心。更何况——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他的壳被撬开了。如同断裂的网缓缓拼合,每根纤维都扎根进他的身体,构成他新的血液。意识密密间无声修复,束口收拢的瞬间,他再次感受到了一切。

活过来。为我活过来。

他醒了。

他看着天花板,看了很久。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非常低矮,没有窗。他独自躺在这里,只有他自己。在这个小房间外面,还有很多小房间,有床,有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是一个很年轻的男性,脖子中间有一道狰狞的疤。他找到了一道向上的楼梯,狭窄且长,尽头是一扇沉重花纹繁复的铁门。打开那道门,城市的景象涌入眼中。

这是一条很宽阔的街道。蒙蒙雨丝交织在天地间,目之所至,整个城市都仿佛浸泡在水里,天空仿佛倒置的海。

一个撑着明黄色伞的少女踏着水花匆匆在他面前走过,忽然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摔进积水里。她顿时半边身体湿透,一边手忙脚乱扯着裙边爬起来,一边单手狼狈挡住头顶,连忙去追脱手甩出去的伞。伞好像摔坏了,怎么也无法再次撑开,她急切地摆弄了一会,忽然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地面,又抬头看看天。然后她伸出一只手,白皙的掌心向上,在空中静止了几秒。他看着她。

“雨停了。”她喃喃道。

她慢慢地,迟疑地放下了伞,举起手臂,增大身体感受空气的面积,难以置信的惊讶浮上她的面孔,她转头看向他,看向这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又抬头看向天空。地上的水面平静无波,灰蒙蒙的天空上,厚厚的积云正在消散,刺眼的阳光透过云的缝隙,投向大地。太亮了。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在眯起的视线里,他看到了自己几乎透明的手指。

“雨停了!”

越来越多的行人注意到这个现象,人们驻足在街上,无比茫然。他们几乎要被困在这场雨里,这个城市似乎再也不会有天晴和阳光。可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到来,此刻它也没有任何声息地悄然离开。它像被单方面派出的一场兵荒马乱,铁蹄踏过这个地方,留下一地狼藉后达成目的,没有眷恋地扬长而去。

街上开始响起欢呼。人们在庆祝这场胜利。

他还在专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这感觉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虫子,他想不起在脱壳之前为蜕变走过的所有的路,想不起沉睡之前的曾经,想不起自己是谁。慢慢地,他放下手臂,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微偏头,活动了一下关节。他被一股力量支配苏醒,第二次被送回人间,只为一个目的。就像飞蛾生来便被火光吸引,那是他在沉睡时获得的唯一意志。

解脱祂的桎梏——

兑现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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