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星期三。
肖沐云和叶宽坐在一个路边的炒面摊旁。
这是秋日的午后,太阳懒洋洋的,人行道上一层落叶,随着偶来的微风卷动。旁边不远是个小学,但此时远没到放学的时间,所以周围非常安静。一只橘猫翘着尾巴朝他们悠闲踱过来,肖沐云伸出手去,橘猫试探着闻了闻他的气味,似乎有一点迟疑,又闻了闻。
叶宽坐在他旁边,在用平板看回放。他们上午去给一个纪录片拍了些空镜,有个镜头肖沐云不满意,可能还要再跑一次。但明天开始就降温了,天气不好的话,这个镜头只能放弃。猫还在闻肖沐云的气味,闻得非常仔细执着,忽然,毫无征兆地,他偏头一口朝肖沐云的手掌咬下去。
“小心。”叶宽一把抓住了猫头,大拇指卡在猫的嘴巴里。他力气非常大,橘猫张着嘴巴在他掌中一动不能动,连挣扎都没有空间,脖子连带身体开始扭动。叶宽手腕一转,手上一推,猫被整个轻松调了个头,他甩了甩脑袋,有些畏惧地看着叶宽,慢慢后退。
叶宽没有再理会猫,回头看肖沐云,肖沐云正在看自己的手。“咬到了么?”
肖沐云摇了摇头。叶宽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又问:“怎么了?累了?”
他觉得肖沐云今天似乎一直在走神。闵淑华刚出院不久,肖沐云明显还没有在连续的陪护疲累和担忧紧张之中完全解脱,脸色也不是很好。叶宽说:“你明天休息一下吧。”他想,镜头他再想想别的办法。肖沐云还是摇摇头,说:“没关系。”他甩甩手,忽然有点苦恼的样子:“哎,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明明很招小动物喜欢的。”
叶宽接了一个电话,要先走了。肖沐云跟他摆手,一直目送他的身影进出租车里。阳光照在身上还有点暖,那只橘猫没有走远,蹲在马路对面,还在看着肖沐云。肖沐云也望着他。刚刚他其实想跟叶宽说,他最近精神不好,是因为总在做一个噩梦。不是什么很具体的梦,梦里他走在一条灰蒙蒙的街上,周边有很多人。不知道在哪个时刻起,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在人群中正在寻找他。随着这种感觉变得明确,他慢慢发现,街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和动作,开始看着他。他们看着他,并不说话,但逐渐的,有很多人开始朝他靠近。
那只猫看着他的表情,让他想起了梦里那些人的眼神。
他是在几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做这个噩梦的。起初他没太放在心上,可随着梦境重复,梦里靠近他的人开始越来越多,离他也越来越近。那种压迫感极其强烈,常常让他在窒息中惊醒。而在回忆这个梦的时候,他总感觉在围剿他的这些人之外,还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它像梦的主人,探出触角压低气息搜寻着肖沐云这个闯入者。梦在某种程度上是现实的影射和心理暗示再加工,这种充满压力的梦并不让他意外,但却让他十分疲倦。日常中无法具体表现的情绪在梦里不但没有得到释放,反而成倍地施加回自身,渐渐让他感到很吃力。可尽管如此,他也只是把这当做一个梦而已。
直到在最近一次的梦里,梦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在他一如既往地努力躲避着所有靠近他的身影时,有什么忽然贴到了他的背上,在他耳边说,找到你了。
肖沐云醒来后,第一次开始对这个梦感到了害怕。
不远处传来了春之声圆舞曲的声音,是学校的课间铃声。那只橘猫打了个哈欠,在马路边趴下了,开始闭目养神。肖沐云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但手脚发软,坐在原地提不起劲。最近总是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是因为春困秋乏么。他想着,忽然人中发痒,伸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在流鼻血。
6月30日,星期天。
这是一个很大的球场。去年设备升级之后,肖嘉和朋友们很喜欢来这里踢球,因为草地的脚感很好,没有队伍训练的时候,他们能凭学生证独占整个场馆,附中的青训队很出名,所以他们去哪里踢球都很方便。
肖嘉踢前锋。上了中学之后,他个子疯长,一年的功夫窜到快一米八了,跑起来太招摇,其他人都觉得他应该去防守。但肖嘉不肯放弃前锋的位置,他喜欢踢前锋,喜欢这种冲刺在制胜关头所向披靡的感觉,在他控到球的时间里,场上所有人、所有位置的视线都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一切未知都取决于他的视线前方,他的脚下,突破重围的过程让他觉得像穿越枪林弹雨。
但今天肖嘉的状态不是很好。他昨晚跟肖启明吵了一架,今天很早就出来了,这会温度上来了,他开始觉得身体内部非常燥热,像是堵着什么发不出来一般,连带着脚踝发软,有点跑不动。中场是肖嘉好朋友,中间过来撞了撞他肩膀:“喂。行不行啊哥们儿,不行咱俩换换位置。”
肖嘉没理他,他看到球场的管理员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周围其他人也看到了,大家的跑动都放慢了,管理员边走近,边喊道:“同学,今天就到这里了,场地有别的需要,麻烦你们收拾一下。”
“什么啊。”大家很不满,“我们这场还没踢完呢。”
“没办法,场地临时被占用了,需要清场。”管理员看起来不想跟他们多解释:“你们快走吧。”
有几个人很不服气,过去围着管理员,开始跟他理论。肖嘉看到球场入口那边走进来一群人,长枪短炮大包小包的,推着那种器材车,前前后后扛进来一堆设备。其中有一个背着相机包的人很眼熟,他认出来,那是肖沐云。
靠。体内那股躁火直冲胸口,肖嘉觉得倒霉极了。肖沐云没有穿其他人穿的统一颜色的工作服,但是其他人跟他沟通时的态度都很礼貌,好像他很重要。后面又进来了什么人,旁边的人开始大呼小叫,似乎是什么明星,但肖嘉根本没心思去看。他想起昨晚饭桌上跟爸爸吵架时,肖启明骂他浪费的时间太多:“你沐云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了,你呢?周末除了打游戏就是跑出去野,上次月考你名次都掉到哪去了?”
凭什么要跟他比啊。肖沐云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而且肖启明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要不是他,肖沐云需要中学就去打工吗?难道不是他自己抛妻弃子害得那母子俩过得不好。他在饭桌上直接说了这些话,爸爸要揍他,被妈拦住了。这会儿看到肖沐云,那股憋闷的怒气又开始发作,想着就有点发狠,一个大脚,球被砰地一声朝肖沐云那个方向踢了出去。
他这一脚力道不小,球直接越过那一小片人群飞向了观众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立刻有随行的安保人员朝这边过来。好朋友猛地一揽肖嘉的肩膀:“跑啊!”
一群人在草地上狂奔逃走,嘻嘻哈哈。球踢不成了,他们决定去找个网吧,肖嘉肩上挂着书包和外套,还是浑身不舒服。他又想起肖沐云背的那台相机。那台相机以前是爷爷的,肖嘉不懂摄影,对这些没概念,但肖沐云很宝贝那个东西,要是哪天不小心坏了或者丢了,肖沐云肯定会很着急吧。他恶劣地想。
8月31日,星期六。
凃大的新生欢迎仪式要进行一整天,从参观校园开始,到作品展览、公开课体验、破冰游戏,持续到夜间的新生派对酒会,流程丰富,向来在各个高校中颇有美名。但唐焕宸在礼堂集合这一步就开始走神。凃大屏媒系的礼堂很气派,因为是学校标志性建筑物,规格很高,据说有百年历史。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冷气有点不够足,而且排气口可能需要清理了,唐焕宸有点过敏性鼻炎,他总觉得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揉着鼻子,唐焕宸发现其他人其实也差不多,不少人在玩手机。坐在他前排的一个男生倒是很专注,一边听着台上的新生代表讲话,一边不时低头写写画画。唐焕宸听了会,觉得此人虽然颇有水平,但风格并不合他胃口,不由好奇前排男生做了些什么笔记。结果探头一看,对方没有在做笔记,而是在新生礼包里的笔记本上画简笔画。再看仔细些,画得竟然就是台上侃侃而谈的新生代表,眉毛扬起目光有神的卡通小人非常传神,唐焕宸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前排男生如梦初醒,回头惊讶地看向唐焕宸,唐焕宸连忙就偷看一事道歉。并俯身小声说:“你画得很像啊!”
对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唐焕宸已经趴在他椅子靠背上,顺带还看到了他缠在手腕上的学生证:“肖沐云?你也是屏幕媒体的吗?”
叫肖沐云的男生点了点头,唐焕宸伸出手去:“好巧,我叫唐焕宸。”
肖沐云侧过大半个身体来,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好。”
台上那位叫苏棣的新生代表讲话还在继续,距离太远了,他没有受到丝毫打扰:“……最后,我想用让·科克托的一段话来结束这次致辞。‘如果你们问我电影走向何方?我将回答说——如果你们的问题恰好碰上我悲观的那一天:它跟世界上的其它东西一样,走向大自然为了从零开始而准备好的灭亡。如果你们的问题恰好碰上我乐观的那一天:总会有很多一般化的影片,而很少有出色的影片,这是一种机会,因为对生物学家来说,不对称产生生命,而对称是死亡的同义词。’愿我们的生命同创作永不衰败,即日起开启的旅程也绝非走向消亡。谢谢大家。”
3月21日,星期四。
店里已经打烊,但还没完全关门,今天天气好,晚上的风暖洋洋的,所以一楼店面的门和窗都还依然开着。闵淑华在看微信的朋友圈,她不太用这个,也从来没发过什么,只有偶尔才会打开看看。往下刷新,看到市场上卖肉的发了一个大猪头。隔壁美发的蓉姐,家里的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有个十几年没见的老同学发了自己写的毛笔字,写得挺好,闵淑华仔细多看了一会,点了个赞。又往下翻,肖启明发了一个视频,不知道他们家谁过生日,一家四口出去吃饭,他女儿,他儿子,还有他老婆,全都在视频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
闵淑华划过,继续往下翻。没一会翻到底了。她关了手机,喝了一口手边的茶,肖沐云坐在柜台后面,正在专心地帮她整理账本。他经常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回家就给她打下手。整理账本这么枯燥的活,可他干得很认真,很细致,从来都没嫌过这种事情繁琐。闵淑华就着灯光看了他一会,肖沐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也看过来:“怎么了?妈。”
“没事。”闵淑华说,“饿了么?”
“嗯,有点。我快弄好了。”肖沐云又低下头去:“妈,你再等我一会,等会我去做饭。你再坐着休息一会。”
闵淑华还是坐在那里,看着他。很奇怪。她的心情很平静。看到肖启明过得好,她没有愤怒和悲伤,看到早慧又懂事的儿子,也没有什么开心。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早已不爱肖启明了,对背叛自己的男人依然抱有旧情这种事情令她无法忍受,肖沐云也从来都没有成为对她来说有特别意味的存在。她其实很清楚,她有一个很好的孩子,别人怎样看待她都另说,但提起肖沐云,没有人不夸赞,所有人都说,幸好她还有一个好孩子。
可是她内心常常觉得疑惑。她和她的好孩子住在这个低矮的小店里,他们的未来是什么?他们到底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闵淑华目光投向门外的夜空里。那里有一棵玉兰。洁白的花在暖融融的春风里挂在枝头,她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她那时候很喜欢扎一个很高的马尾,她喜欢看电影,喜欢扔标枪,不太会做饭,很希望能找一个手艺好的男朋友。哦,还有,怀孕的时候,她其实特别想要一个女孩。
7月7日,周日。
肖沐云跪在棺材前,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十几个小时了。天气炎热,空气仿佛也不流动,老屋的屋顶很高,房梁散发着木头的陈旧香味。在肖沐云的成长记忆里,这是爷爷的味道。
灵前的香火不能断,肖沐云一直盯着,快烧完了就换新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过来跟他讲话,好像所有人都刻意躲着他一般。连跪在对面的肖嘉和肖璇,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也怯怯的,带着点回避。肖沐云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长久地看着香火在发呆,想很多从前的事情。很多记忆都变得模模糊糊的,还有一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比如他刚刚想起,小的时候夏天爷爷带他去一个地方玩过,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去了。可他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个地方。
是因为太热了么。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很凉。他的体温向来不高。有个亲戚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对肖沐云说了些什么,大意是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肖沐云接过盒子,依然跪在原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