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耳猛地竖起,修长的四肢骤然发力,如一道闪电跃入灌丛,只留下几片颤动的叶。
“沙沙……沙沙……”
晏临溪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
片刻后,他重新坐了回去,低头惨淡一笑。
方才那一瞬间,他竟忘了自己的弓早已不堪使用。
如果对面真的是乙宛追兵,他没有任何胜算——楼悠舟送他的那把楠木弓,已经断成了两截。
还记得最后一次拉弓时,弓弦已经磨得发毛,每一次拉动都像在割自己的掌心。
箭袋里的箭被他全部射完,为了摆脱紧追不舍的乙宛追兵,晏临溪不得不将树枝削成箭簇。可粗糙的箭杆在弦上摩擦几次,就把本就脆弱的弓弦磨出了裂痕。
最后一次拉弦时,他不顾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几乎用尽全力。
突然“嘣”的一声,楠木弓在手中炸裂,飞溅的木屑划过脸颊,火辣辣的疼。
晏临溪看着手中的断弓,一阵失神。
更糟糕的是,在之后的逃亡中,他不慎将唯一的匕首也遗失。
现在的他,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了。
晏临溪用已经结痂的手指摩梭弓身,将弦线重新缠好断弓,绑在自己的腰带上。
虽然已经没什么作用,晏临溪还是固执地不肯扔下它。
阳光又一次偏移,晏临溪撑着膝盖起身。
他拾起一块碎岩片,去刚才那头鹿经过的地方,用石片将青苔割下来,塞进嘴里。青苔的水分缓解了喉咙两日未进水的灼痛,聊以充饥。
身后的乙宛士兵不知道还要追到什么时候,晏临溪将那片碎岩石收好,重新启程。
鸡鸣谷东面西面都有山峦阻隔,所以晏临溪这几日一直往南跑,这一带山林过后,应该就是钏金道,沿着大道一直走就是大虞西南之地。
如果幸运,能在途中遇上大虞人,他就得救了。
晏临溪上一世攻打乙宛时也走过这一条路,如今倒行,却成了逃亡的生命线。
大致方向应该不错,只是具体距离多远他有些记不清了。
靴底碾过枯黄的蕨类,晏临溪机械地重复着抬腿、落步的动作,直至天边暮色渐沉。
然后,他在夕阳的余烬中骤然驻足。
往左看是山,往右看是山,往前看……
晏临溪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快要麻痹,呼吸不畅,喘息不能。
他盯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喉咙发紧。
从确认到怀疑,从怀疑到确认,鬼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往前看……
最终,晏临溪不得不承认。
眼前那片空茫,真的是断崖。
这不是钏金道的方向,这是上一世他带着士兵围堵乙宛军队的方向!
这一世西征乙宛比上一世提前了几年,山地地形有些许变化。正是这些许变化,扰乱了晏临溪的判断。
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竟是亲手将自己推向了绝境!
而身后,嗜血的豺狼已经来到近处。
上一世,乙宛人在绝处。
这一世,他在绝处。
泯灭的夕阳下,晏临溪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那样,忽觉身体轻盈,好似纵身一跃,就能迎风飘荡。
管他什么重生,我本来就是个死人!
阴曹地府走过一趟,难道还怕走第二趟?
想到这儿,晏临溪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
只是纵身一跃之前,他还有一些纠结,一些不舍,一些挂念。
都到这种境地了,为什么还心存希冀呢?
难道不是在岩洞的那个月夜,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为大虞战死的准备了吗?
晏临溪再次摸到了腰边的断弓。
断口处的尖刺毫不留情地扎入他的指腹,鲜血瞬间渗出,疼痛紧随而至,牵动微末的神经。
比血更热的水液从眼眶涌出。
“我竟不知,六殿下何时染上了偷听的恶习?此等作为,可不似您往日风范啊。”
“六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怕不是不记得三日后是什么日子?”
“还叫‘敛长空’。你说得不错,这名字最衬我!”
“嗯,做给鬼看。”
“梦者,虚幻之象也,师父曾言:‘以道观梦,岂非一历程乎?’”
“我娘说做噩梦得有人守着,你睡吧。”
“私自出宫,耽于声色,骑射也不学了,晨功也不练了,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给我听着,这件事我不会再问你第三遍,你最好好好回答!”
“是啊,我算你什么人?我跟你关系很好吗?”
“你走吧。”
“怎么?嘉宁王府不欢迎本世子?”
“好落魄的王爷。”
“我对弓箭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就……就忍痛割爱让给你好了。”
“但你也清楚,我从来都是急性子,跟着师父闭关打坐这么多年,也没能改掉这毛病,耐心着实有限。所以……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说不定,等院子里的红梅开花又落尽,我就回来了。”
“你眼盲,院子里那两棵分明是桃花!”
“因为楼悠舟,所以不想死么?”
晏临溪喃喃自语。
可惜天不遂人愿,终无桃花期。
他恐怕要失约了。
坠落使时间无边漫延。
时间,晏临溪还是小看了时间。
它让山峦移位,让沟壑易形,既令他在混沌中失却所有坐标,又偏要在困局最深处埋下转机的楔子。
这一世,乙宛大战提前,连春雨都成了命运的共谋,万千铁蹄碾碎鸡鸣谷东麓的寂静,那些被踩松的岩层随着山崩坍塌,也让地底的水脉挣脱了千年桎梏。
原本从鸡鸣谷东涧穿行而过的水源,现在绕至南侧,经由断崖下的低地,一路向东南汇入浩渺江河。
前世断崖之下,是嶙峋的山石。
现在断崖之下,是温柔的春水。
绝处而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