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悠舟病了。
京都风水宝地养出来的身体,终究没能抵住西北经久的风沙。
乙宛追兵不止,苦沮一个人带着一帮孩子逃命,楼悠舟不想自己这时候成为累赘,便一直强撑着。
在成功甩掉追兵之后,楼悠舟高烧不退,陷入昏迷。
回势沙洲以南,原本有乙宛游民的聚居带,今年因为战乱,他们比往季提前一个月往北迁徙,离去匆忙,留下一些还没来得及带走的废弃器具。
文山弟子中,有人对此地比较熟悉。
他们用乙宛语交流了两句,各自分开,从沙地里翻出缺了一角的陶锅陶碗,拿着它朝聚居带中心的地洞走去。
这里的地洞背风,一看就是由人为开凿,洞口的大小刚好容许一人屈身通行,通道呈倾斜状向下延伸,一直通往地下水系。
那个弟子动作熟练地顺着通道滑了下去,洞内昏暗,弥漫着淡淡的沙土气息。半晌,他双手捧着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
苦沮背着楼悠舟,跟随纳什,钻进一顶半坍塌的帐篷,里面一片狼藉,杂物散落各处。
纳什找来一张毯子,利落地抖开,沙尘簌簌而下,她将毯子铺在平整背风处。
苦沮压低重心,缓缓将楼悠舟放下,起身时,文山弟子朝他递来清水,对方还对他说了一句简短的乙宛话。
纳什看过来,解释道:“水,公子用这,他说。”
苦沮点点头,道了一句谢,接过陶碗,将楼悠舟扶起来,让他一点一点喝下去。
楼悠舟神志不清,中间呛了一次,但是身体本能地渴求水源,顺从地张开嘴。
在众人之中,白连泉和纳什是仅有的既会大虞话又懂乙宛语的人,但白连泉从离开回势沙洲后就一直沉默寡言。
苦沮对这里太过陌生,交流便只能指望纳什,可纳什的大虞话总是颠三倒四,她翻译过来苦沮还得反应片刻。
苦沮、纳什和那个熟悉此地的弟子磕磕绊绊说了好一会儿,才得知从此地到延西边境,大概还有一日半的路程,今夜他们得在这里歇息。
商议妥当后,那个弟子便开始指挥其他人,着手修葺那顶废弃坍塌的帐篷。
这个季节的大漠,夜晚依旧寒冷,若没有挡风的住所,众人怕是得生生熬一夜。
大帐蓬不好修,十八根横杆断了一半,另外还有已经褴褛的帐顶,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前一刻还有商有量,下一刻忽然吵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忙得焦头烂额,这群原本因变故垂头丧气的孩子,恢复了一些生气。
苦沮回想起不久之前,他们一行人仓皇撤离回势沙洲,背后是乙宛追兵的铁蹄,以及孤身站在追兵身前的文山。
苦沮不由唏嘘,在“恩断义绝”四个字上,他不及文山。
文山做得太绝,尤其是他下定某一决心的时候,无人再能撼动,固执加上决绝,霸道非常,这件事苦沮早在二十年前就深有体会。
今朝,文山以将弟子逐出师门作为威胁,逼着众弟子跟随苦沮离开。
彼时形势危急,容不得这些孩子有丝毫犹豫。白连泉作为弟子中的领头人,一声令下,率然离去,其他诸位弟子纷纷跟上。
自此,回势沙洲只剩下文山的单薄孤影,面对乙宛士兵的褐衣。
他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却也忽略了弟子们对他的师徒情义,终究是“多情还被无情恼”。
苦沮垂下视线,静静地看着身边躺倒的楼悠舟。
楼悠舟的双手紧紧攥着,青筋暴起。
苦沮皱起眉头,用力将楼悠舟的手指掰开,只见手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苦沮喃喃骂道:“混小子,你今后都不想握剑了?”
仿佛是听到了苦沮的话,楼悠舟呛咳两声,微微眯起眼睛。他感觉嘴里又泛起一阵腥甜,几乎要冲破喉咙,脊背不受控制地发抖。
苦沮现在就有些恼,他将所有他能找到的布匹都裹在楼悠舟身上。
忽然,楼悠舟的嘴唇开合,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字节。
苦沮低下头,“什么?”
楼悠舟呢喃的是:“叛……国。”
在这一瞬间,苦沮只觉脑海中灵光乍现,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此时的直觉。
文山知晓的秘密只告诉了白连泉,白连泉愿赌服输后私下将其告知了楼悠舟。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诸多变故让苦沮还没来得及质问白连泉。
苦沮原本以为楼悠舟这次生病昏厥,只是因为水土不服,再加上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体太过疲惫。可没想到,压垮他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家国之危。
乙宛军队内部混入了大虞人。
这些大虞人向乙宛提供了先进的火炮,成功挑起了摄政王的野心,进而引发了两国之间的战争冲突。
苦沮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倘若此事属实,那么前线的大虞军队就危险了。
如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快赶回延西大营,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楼悠舟高烧过后就一直在发虚汗,额边颈后的发丝都被濡湿,他又开始呢喃梦呓:“危险……晏临溪……回来……”
苦沮又皱起眉,凝重的表情里多了一分怪异。
一旁文山的诸位弟子停止了争吵,并在纳什的带领下捣鼓好了那顶帐篷。白连泉无言走过来,帮忙将楼悠舟一道抬了进去。
苦沮不动声色地观察白连泉的脸。就在对方某个弯腰的瞬间,苦沮忽然有些错愕。
先前他没有好好看过白连泉的面容,但是就在刚才,白连泉屈身低头的那一瞬,苦沮恍惚看见了故人的影子。
白连泉……白连泉……泉?
苦沮忽然明了,心中暗骂文山,沧桑慨叹:“白泗靳啊白泗靳,你栽得好不怨!”
白连泉并没有注意到苦沮别有深意的眼神,将楼悠舟安置好后,他就依在帐篷入口处,看样子是打算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