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将军,不妨请坐。”
韩良见这位大人一改之前大权独揽、刁蛮跋扈的样貌,背部肌肉在衣物布料下绷紧,体态都端正了许多。
宁王殿下让韩良坐下后,自己却站了起来,走到营帐门边,高声吩咐道:“阿才,将东西拿进来。”他替那个小书童撩开厚重帐帘。
阿才将装了酒食的餐匣放在桌案干净处,又跟宁王殿下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便退出营帐,顺手将帐帘拉好。
韩良看了一眼餐匣里的东西,是一壶酒和几块胡麻饼。
风卷起沙砾,拍打在牛皮帐上。
晏临溪一直观察着韩良的反应,然而,韩良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眸光一暗。
半晌,晏临溪嘴角再度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开口道:“韩将军,尝尝,听说这是西北的特产。”
……
楼悠舟把毛巾浸入铜盆中,清水变得浑浊,裹挟着他这几天一路以来的风尘。擦拭完毕,拧干毛巾,他下意识地抬眸,目光投向营帐口。
军营里住宿条件有限,就算是将军也得跟士兵们挤在一处。全军上下,除了曹国公有独立营帐,再就是为延西节度使特意腾出来的这间帐子。
楼悠舟跟阿才这一个“侍卫”一个书童,若想另寻住处,恐怕只能去和那些伤员挤了。后勤兵送来两床被子,都是厚实的棉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楼悠舟之后还有事,不能在军营待太久,这次就不占宁王殿下的便利了。阿才在地上打了地铺,两个人窝在一个被褥里,外头再披一层裘衣,不至于被冻着,凑合两夜尚可。
晏临溪直到天黑才回到营帐。
阿才已经睡熟了,呼吸声轻得如同戈壁滩上的沙鼠。
楼悠舟正挑灯拭剑。
毡帘被掀开的刹那,裹挟着雪粒子的寒意扑面而来,烛火横斜,闪烁反复。
楼悠舟打了个激灵,替阿才挡掉了冷风,转头率先挑自己感兴趣的问:“‘跳大神’跳得如何?将人唬住了?”
晏临溪摇摇晃晃地撞进来,一路过去,直挺挺扑到被褥上,压得床榻咯吱作响,随后便一动不动了。
楼悠舟有些错愕,将“敛长空”收回剑鞘,“你怎么……你喝酒了?”
虽然已经被风吹得很淡,但他闻得出来。
晏临溪面朝里躺着,声音闷闷地从被褥里传出来,避而不答醉酒,去回答前面一个问题。
“嗯自然……”
一根手指支起,左右晃了晃。
“我出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尾音拖得老长,像极了京中说书人。
楼悠舟嘴角勾起三分戏谑:“曹公不满吧?”
“……是啊。”
晏临溪翻了个身,将手背搁在额头,醒了醒神,转而叹气道:“毕竟宁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京都来的毛头小子,棋盘上的过河卒子罢了,无足轻重。今日我还能仗着对方摸不透深浅,强压一头。往后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我个下马威呢。”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权力啊!真是让人神魂颠倒的权力!
难怪曹国公狗似的,抱在怀里守了这么久。
楼悠舟眼珠子一转,旋即凑近晏临溪,很单纯也很坏心眼地发问:“你不是说卢家日后要谋反么?要不干脆……”
晏临溪喝了酒之后反应有些慢,闻言思索了片刻,接着意识到对方想的是什么鬼点子,神色微微一滞,无奈地摇了摇头,缓声道:“哎,你这……瞎说什么呢?”
他作为一个长辈开始训小孩儿:“前世本就缥缈,今生更是未知,咱们拿什么去断定卢家谋反?”
楼悠舟答:“宁王殿下金口玉言。”
宁王殿下酒都快气醒了,“曹国公如今毕竟还没做到那个份儿上,他就算已有谋逆之心,我们现在也没有证据。诬告功臣,可是要举家问斩的!”
楼悠舟大手一挥:“皇帝老儿要是同意,随便他斩!”
晏临溪真是太佩服了。
顺庆公主再加上南业世子,两个都是角色,大虞上下在二人嘴里不知已经更迭了多少代。
他转念一想,反倒释怀了。
如今天高皇帝远,荒山连野阔,谶言虚语又有何罪过?
晏临溪略带笑意,看着楼悠舟,半开玩笑地问道:“世子殿下这么狠心,连我也不放过?”
楼悠舟举家,追溯亲缘,晏临溪确实也能勉强搭上关系。
“黄泉路上无老少,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两人对视,终是双双笑出了声。
等笑够了,晏临溪仰躺着,良久都没有动作。
忽闻胡笳声,如怨如慕,不知又网住了哪方游子的乡愁。
楼悠舟以为晏临溪睡着了,但是低头一看,对方仍然睁着眼,怔怔望着帐顶。
本能地,楼悠舟觉得晏临溪的兴致似乎不怎么高,明明方才还有说有笑。
机灵如他。世子殿下稍一思索,便察觉到了其中关壳:晏临溪曾在路上提及,嘉陵军援军中有一人,前世是随他出生入死的袍泽,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一世晏临溪借孔雀洲的势力多方查探,终于在千里之外寻到故人,又保荐其进入精锐之师,算是报答前世的恩情。
眼下看来,今遭两个人之间“伯乐”“千里马”相见的桥段似乎不尽如人意。
楼悠舟打了会儿腹稿,生涩地安慰道:“没关系,他毕竟不知道孔雀主是什么人,乍一相认,也难免尴尬……”
“不是的。”
晏临溪眉心一动,知道他猜到了点子上,却会错了意思,于是温声解释说:“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就是孔雀主。”
楼悠舟为之一愣,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